叶德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时,感觉到有什么湿凉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去。他将杯子凑近嘴边,咕咚咚地咽下了两大口咖啡,终于感到九十七道育儿院门口的阳光,从自己的肩膀上渐渐褪去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性格上讨人喜欢的人。

对叶德而言,世界分成两个部分,育儿院,和育儿院之外。

另一部分世界里没有叶井,充满了混沌的漠视与恶意,不会因为他是阿德,就对他多一分温柔。去了外面,不管你是“阿德”、“小朋”,还是“蓝天”,都再也不特殊了;要想活下去,只好谨小慎微,少说话、少被人注意……这是叶德从记事起就学会的道理。

之所以他如今居然变成了一个热心有趣、广受欢迎的播音员,是因为他在做节目的时候,从来不曾做过自己——他知道别人可能不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在广播中立了一个人设,如今越想,越觉得有点像叶井。到后来,只要在别人身边,他就会不自觉地带上人设。

有时遇上新情况,他就能清楚感觉到“人设”不够用的地方,像短了一截的袖子;那时他就会近乎顽固地继续下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径。叶德是有点害怕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出来,觉得他假,像是在演戏。

看来他真是伤重了,注意力都不集中,这个时候了,还在想些没用的。

叶德摇摇头,闭上眼睛,从银白人头中传来的讯息流里“看到了”普通人说出口的话。

“你们注意一点脚下……前面那一段路没有天窗断口,比刚才要暗多了。”

“附近还真安静诶。”

他们的对话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林三酒这边还是没有进展。

在几分钟前,林三酒加入了那两个普通人的行列,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路。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另外二人似乎以为她也是个普通人,骂进化者的时候都不避着她;叶德此时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也不清楚繁甲城的情况,焦躁感不由越来越重。

单独一个银白人头不能覆盖整个繁甲城;所以叶德“驾驶”着它,来来回回从城市上空划过许多次了——繁甲城就像是一大团层层叠起来的床单,总有无数缝隙角落里可以藏人。它也确实没有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是与以往相比,人们的交谈和讯息都仿佛入了秋后的蝉鸣一样稀稀零零。

除了林三酒之外似乎谁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城中的普通人已不知不觉消失了近一半。

继续反复搜索信息流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叶德心想,说到底,还是得亲自去城里走一走,才能看出问题——毕竟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万无一失的,何况是人进化出的能力;再说,如果繁甲城中发生的事,并不能从讯息中“看见”呢?

只靠林三酒一个人,能探知到的还是太少了。

她现在与普通人同行,本来也不方便再与他沟通;他坐在这儿什么用也没有,光浪费时间了,也不像话。

只不过以他的体力而言,他能走进城里,他还能出来么?

叶德看着咖啡,感受着自己的精力,希望把咖啡的维持时间尽量摊薄拉长——最远走到哪里就必须掉头,得走多快才能在昏迷之前赶回飞行器,他都在心里计算过了;他不敢倒在空旷昏暗的繁甲城里,也不愿意向林三酒求救,将她从正在进行的打探活动里拽出来。

爬出飞行器的时候,他小心地走了两步,感觉除了有点慢、有点气喘之外,问题不大。

走起来消耗的精力就多了,但他尽量忍着少碰咖啡,实在受不了时,就坐在路边歇一会儿。痛倒不是大问题,他皮糙肉厚的也不在乎这个;就是失血多了,虚弱和昏眩比较麻烦。

或许是因为他一路走来,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等他都进了第二十五道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的路上少了东西。

……那么多尸体呢?

为了避免造成污染和流行病,凡是死在繁甲城中的人,尸体一般都会被先搬到城外去;这次受变异人冲击,死的人较多,所以有好几十具尸体都堆在了城道入口通风处,等着以后处理。

叶德仔细想了想——真的没有,那一大堆尸体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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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奇怪了,他焦虑地吐了一口气,决定回去的路上再仔细看看。他扶着墙壁,在昏暗的城道中听了一会儿,慢慢向最寂静的方向挪了过去。

林三酒是循着声响和讯息打探情况的,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从空旷幽静的地方开始吧。

他的银白人头能够拾取清楚完整的信息流,但是并不能将一切声息都囊括进来——否则他也受不了——比方说,现在前方幽暗之中,似乎有微微的一声响,就像肩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似的,低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是绝不会被他的银白人头听见的。

叶德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谁在前面?”他嗓音有点哑,清了清喉咙,尽量平稳地说:“我是八头德,你是什么人?”

他也不确定前面准保就是个人;万一他撞上了那些来去无踪的堕落种怎么办,他其实直到现在之前都没想过。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从幽暗中传回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女孩嗓音。“八、八头德?”她带着哭腔说,“你没有和其他进化者……一起走吗?”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就好像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不该出声似的。

莫非这附近有危险?

借着从窗口中投进来的天光,叶德眯眼看了看。前方城道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格间、小房子、帐篷和帷帐都被打成了一地碎片,家具、锅灶、工具翻倒凌乱地拦住了去路,一些平时都会被好好收起来的物资,比如泥土、水瓶和布料,此时像垃圾一样,几乎辨别不出原形了。

这儿应该是被变异人冲击过的地方,但是现在似乎没有危险——如果那女孩本人没问题的话。

“我没走,我当然不会走的,”叶德安慰似的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墙角下有一大团被子似的布料,稍稍动了动,露出了半个头顶和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你小声点,我怕……”她低声说,“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别怕,我好歹也是进化者。”叶德说,“告诉我,你都遇见什么情况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窸窸窣窣地从被子下钻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叶德还真担心她下半截身体不是人腿;直到她站在面前了,完完整整、正正常常,只是一个除了有点惊惶外很普通的小姑娘,才是他刚刚离开育儿院不久的年纪。

似乎有点面熟,应该见过。也正常,作为一个繁甲城的本地名人,他平时一天到晚不知道要见多少张脸,看谁都有点面熟。

“我其实也没遇见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仍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一边说,一边回头张望了一下城道深处。“你能带我出去吗?我一个人……有点不敢走。我们去城外坐着,行吗?”

“这儿怎么了吗?”叶德问道。“不特别的情况也行,你跟我说说。”

小姑娘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怔。“你受伤了吗?”她用气声问道,“你说话时,怎么……”

“一点小伤,”叶德希望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回到真正重要的事上,尽量耐心平稳地说:“你在这儿遇见了什么?为什么想要出城?”

“他受伤了”这个消息,却似乎对小姑娘产生了一种他也没料到的影响——她刚才好不容易平缓下去的惊慌,登时又浮了起来,这次还多了几分急迫,拽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说:“你受伤了还进来干什么呢,多危险啊,我们赶紧走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德尽管受伤了,脚下不动的时候,她也拽不动他。

小姑娘又急又慌,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话说清楚了。

“我本来是躲在一百六十道里的……进化者离开的时候,他们发出了好大的动静,轰隆隆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变异人了……那时好多人都被吓醒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哭的哭、逃的逃,到处兵荒马乱的……我、我与哥哥失散了,后来谁也没看见,一直就是我自己了。”

也就是说,至少进化者离开的时候,普通人还没有消失得那么多……说不定,多亏这小姑娘走丢了,才没有一起被消失。

“不怕了,”叶德拍拍她的肩膀,暗地里因痛而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象着如果是叶井站在这里,大概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咳,人大多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我在这儿呢,走,我带你去找你哥哥。”

“不,我想出城。”想了想,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我……我出城等我哥哥好了。”

“但是我还不能走,”叶德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抬头看着城道深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从声响上来看,似乎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走来;用银白人头一搜,他立刻“看见”有人在反复叫道:“安娜,安娜?你在哪儿?”

“你叫安娜?”叶德看着小姑娘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茫然地反问道。

二人说话声从城道里传了开去,也传进了来人的耳朵里;远处的脚步声顿时加快了,没一会儿就跑进了二人的视野里。小姑娘愣愣地朝脚步声一转头,好像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给忘了。

“安娜,太好了,”一个年轻男人匆匆跑近了,他脸上包着一条染血的厚布条,挡住了一只眼睛。“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了你好久!这人是……诶?八头德?”

叶德重重地松了口气。要是说刚才还有点会遇见堕落种的隐隐担心,他现在总算是放松了不少——“原来是你!”

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那个变异时眼睛受了伤、还帮过他一次忙的年轻男人面前,说道:“我正准备探查一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现在状态不大好……遇上你,我就放心多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