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注定漫长而无聊。

长社的战事当然是这一天的主旋律,然而从火攻成功后整个战事就陷入到了一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境况中。

几乎可以想象,六万汉军会在朱儁的指挥下一路向西沿途追杀,而十万黄巾军的大部也应该会折损在长社城西面的旷野中……这种情况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汉军追到西面的淇水畔为止。

实际上,位于长社城西侧几十里外的淇水,似乎注定是这场战役的分界线。这不仅仅是因为淇水的天然阻碍作用,更是因为汉军追到淇水时天色就应该会晦暗下来,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过了淇水再往西几十里处便是颍水,而颍川郡治阳翟城就挨着颍水,位于颍水西边。

总之,阳翟城城墙坚固高大,而十万黄巾军根本不可能全被汉军剿杀殆尽,一定会有核心头目领着数万残兵趁着夜幕成功渡过淇水、颍水的。故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汉军今日追到淇水以后,战役将会告一段落,并在数日内迅速进入第二阶段,那就是围城攻坚!

无聊的不仅是战场,长社城中也显得有些乏味。

公孙珣没有和皇甫嵩来一段洧水会师,共叙革命友谊的佳话,他从城门处便冷嘲热讽个不停,进城后更是直接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屯驻官寺的邀请,反而领着自己的数百白马义从,带着自己的节杖、伞盖住进了人家长社钟氏的大宅院中……据说,这位白马将军和钟氏核心子弟钟繇鈡元常一见如故,当天便要登堂见妻的!

这种操作,也就是公孙珣这个年纪的人能使出来,皇甫嵩想使都没脸使,而钟氏上下更是无言以对。人家毕竟是堂堂持节将军,两任太守,配紫挂金的,你总不能因为现在党锢大开自家前途无忧,便腆着脸把人家标准的‘礼贤下士’说成‘刻意奉迎’吧?

该刻意奉迎的只能是长社钟氏!

更不要说,颍川这个地方的士族,一方面以学术上偏法家闻名,一边却同样以善于存身存家而闻名天下了。

连张让亲爹的葬礼他们都不敢缺席,何况是来自于一位刚刚解救了他们乡梓的将军的如此善意呢?

于是到了晚间,钟氏在舍中大摆宴席,几乎是阖族俱出,来招待五官中郎将公孙珣。而此时城西数十里间,此时依然是刀兵火种,血沃劲草……倒是让人心生感慨。

公孙珣不会因此心生惭愧,毕竟战场搏杀,生死相对,胜败由天。他现在在意的,乃是一些别的事情。

“君侯若是问起别人,我还未必清楚,但是荀文若嘛……”坐在左侧下手的钟繇一时停杯失笑。“上任太守阴公任内,我为郡功曹,文若便是郡中主簿,而且当时荀氏的荀攸荀公达虽然碍于党锢难以出仕,可阴公却依然举他为孝廉,只是未曾被洛中取为郎官而已。这叔侄二人,一个王佐之才,一个内秀经达,堪称郡中翘楚。”

公孙珣缓缓颔首,孝廉是入仕的正途,但却只是途径而不是官身,荀攸碍于党锢难以出仕,跟他能不能举为孝廉没本质关系。

但反过来说,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那就是荀氏确实是颍川人望所在……哪怕是明知道荀攸做不了官,那阴太守照样也要给人荀公达一个价值连城的孝廉名额;明知道荀彧不能再往上走,也要给他一个主簿这样亲信吏职,以示恩宠。

这样的人物,拿不下就是拿不下,没什么好讲的。而且,本来公孙珣就没指望荀氏这两位天下顶尖的人物能轻松到手。

“荀文若王佐之才,荀公达亦是非常之人。”公孙珣一时叹气道。“可党锢既开,以荀氏高门,这样的人物终究是要一飞冲天的,我也不好搅扰……贵郡人才济济,除了荀文若、荀公达,以及荀氏其他才俊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物了吗?”

话到此处,钟繇哪里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于是他低头思索一番,却又说出了一个人来:“其实不瞒君侯,当日阴公为太守时,大加简拔我郡中青年才俊,非只是二荀,还有一人也颇的信重,且其人之才智,亦是我郡中翘楚……将军听说过郭图郭公则吗?他当日在阴公手下做计吏。”

公孙珣居然一时无言以对……这位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呢?

然而,就是因为听过,所以更不可能招揽这种人啊!这种人,还有许攸,公孙珣巴不得他们全都跑到袁本初账下才才好。如此才智之士,跟袁本初四世三公的门第简直绝配好不好?

“哎呀。”一念至此,公孙珣赶紧摇头。“我对这位郭公则虽然也是久仰大名,可人家毕竟也是高门世族,想来不缺前途,如何就能看得上我呢?元常,你且认真一些,想你之前做过数年的郡功曹,这颍川英才哪个逃得你手?何不坦诚一些?”

听得此言,娄圭和韩当这边倒也罢了,可钟繇的叔叔钟瑜,还有一些族叔之类的,却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自家当家的大侄子,而钟繇也是再度流汗不止,倒是弄的公孙珣莫名其妙。

停了片刻后,鈡元常咬了咬牙,却是放下手中酒杯豁然起身,并来到自家大堂正中朝着公孙珣大礼参拜:“若君侯不弃,繇愿为君侯奔走!”

公孙珣先是怔在当场,但旋即醒悟,继而居然有些愠怒起来:“元常兄莫非以为我是边郡武人,若不能得人便要族人吗?!”

钟繇心中一惊,马上再度躬身下拜:“君侯想哪里去了,您诛杀王甫,鞭死赵忠索贿家人,名震天下,在下早已经拜服……而如今,长社之围虽有推功于右中郎将之意,可我等难道看不清楚吗?此战俱是君侯妙策安天下!故此,在下对将军是既敬且服,实在是想为将军出一份力,绝非是出于畏惧!”

这一番话说的极快,可见钟繇心里也是真急了。然而,话说完以后,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却是许久未言。这让低着头的鈡元常一时汗如雨下……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流的汗都没有这个夏天流的多。

“哈!”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珣才在娄圭的眼色、韩当等人的沉默中猛地笑了出来。“是我想多了,也是元常误会了……我此番非是要征召高门名士,乃是听说颍川为天下文气所在,故此趁机寻些私人幕属,如元常这般大才,迟早要为国之栋梁的,就不必叨扰了!否则,用上个两年,眼见我都离不开元常了,朝中却来一纸诏书让你入朝为尚书郎、黄门侍郎,到时候你说我是放人呢还是不放?”

钟繇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却依旧俯身不起:“既如此,不知道君侯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呢?还请君侯直言,我一定为君侯寻到。”

“高门世族我是不敢高攀的。”公孙珣自嘲一声道。“但是贵郡中难道只有高门世族才出人才?就没有出身寒门单家却有才智的人物?没有任劳任怨且能做事的人物?没有德行昭彰却又很少对外宣扬,故此名声不显的人物?”

钟繇再度长吸了一口气,依旧低头,而良久后他方在公孙珣的期待目光中抬起头来:“回禀将军……有!”

“愿闻其详!”

“阳翟有一人,姓枣名祗,字文恭,向来有才德。”

“哦,可枣氏不是颍川望族吗?”

“回禀君候,枣氏虽然算是郡中望族,但却称不上是郡望所在,而枣祗更只是家中偏枝所在,故其人在郡府中数年,却只是个户曹小吏,始终难得显职。君侯去招揽他,应该不难……当然,得是他躲过此番兵灾才行。”

公孙珣缓缓颔首:“你说他有才德,那其人到底有何称道之处?”

“回禀君候,枣文恭虽然只是个户曹小吏,可郡中户曹实际上的运作却都是他所为。”话到此处,钟繇不由在堂下苦笑。“这中间有些事情我想君候也懂得……但关键是,枣祗这人无论功劳怎么被剥夺却从来没有生气过,也从来没有跟人抱怨过,而且户曹的事情从来没被耽搁过,真真是任劳任怨,吃得了苦,做得了事。若非我是郡中功曹,怕是也不知道他本事与德行的。”

公孙珣大为赞叹,虽然他未曾听过此人名字,可钟繇的这个描述几乎让他本能的想到了王叔治,这种人拉过来给王修做个副手难道不好吗?

此人虽然不是原定目标,但人才,尤其是这种才德兼备的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堂下钟繇窥的公孙珣面色舒缓,也是愈发松了一口气,故而继续了下去:“还有一人,姓戏名忠,字志才,也是阳翟人。”

“此人有何本事?”又是个没听过名字的,公孙珣自然要问个清楚。

“此人可以论谋算策!”钟繇正色言道。“戏志才此人学的乃是地道的法家学问,所谓人心诡谲之术,律政修势之法……将军应该知道,我们颍川是战国韩氏故地,法家起源之处,所以像他这种人其实不少,而戏志才其人便是公认的其中佼佼者,正适合为人幕属。”

公孙珣缓缓点头:“这种人物确实值得一用,不过你也说了,你们郡中法家学问不少,如郭氏还有你们钟氏,都是以家传律法学问闻名当世的,而此人又是其中佼佼者。既如此,为何你以为我能轻易延揽,而且能长久使用呢?”

“回禀将军。”钟繇叹了口气。“一来,此人虽然是士族出身,却家族败落,比之枣氏都要差很多;二来,郡中俱知,此人有负俗之讥。”

公孙珣当即一怔。

所谓负俗之讥,就是不被俗世、俗人所容纳,反而被他们看不起的意思,换言之,戏忠这个人是被人广泛排斥的……然而,这就有意思了,因为之前多次提起过,法家的学问在颍川算是半公开的显学,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而嘲讽戏志才的,那么他为何被排斥呢?

果然,钟繇稍微顿了顿,便拱手解释了一下:“回禀将军,戏志才这个人好酒喜赌,以前是玩骰子、樗蒲,后来动物牌出来后他更是沉迷此道,经常一玩起来便通宵达旦……”

娄圭忍不住看了公孙珣一眼,而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依旧静听。

钟繇越说越无奈:“偏偏此人家道中落,他又不治产业,所以只是坐吃山空。能撑到现在,基本上全靠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接济……我也好,文若也好,都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常常接济他,并劝他正经一些,可他却总是说自己修不得道德文章,终无前途,不如不做理会……还说,若是我们借钱时再说这种话就要跟我们绝交。不瞒将军,我现在倒不担忧他在阳翟遭了兵祸,就怕他心怀忧愤,直接从了贼!”

娄圭又看了一眼公孙珣,而公孙珣这次终于微微一笑:“无妨,我身边也多浪荡子,子伯当年在南阳做的事情比这位出格多了,如今不也是我的腹心?如此人物,若是能躲过此番兵灾,请他来为子伯做个辅弼,岂不正好?”

娄圭欲言又止,但看了看堂中气氛,终究只能无奈点头。

“除了枣祗、戏忠,元常还有没有别人可荐?”公孙珣继续问道。

钟繇又流汗了:“私人幕属而已,两人将军还不足吗?”

“我听说……”公孙珣终于忍耐不住了。“贵郡有个叫郭嘉的,也是负俗世之讥,不知道是不是郭氏族人?”

钟繇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珣登时也跟着无奈了起来:“只是听说年岁尚小?”

“然也!”钟繇肯定的答复道。“刚刚束发!不过正如将军所言,其人自幼聪慧,却如荀公达一般沉默寡言,此时正随郭氏族人于长社避祸,将军要见一见吗?”

“不用了!”听到刚刚束发四个字,公孙珣就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等颍川战事平复,我遣人送些钱来,届时你替我赠送他百金,以资鼓励,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是!”

钟繇连连称是。

“还有一人。”反正已经丢了脸,公孙珣倒是不要脸了。“有个叫徐庶的人你认得不?或者还叫徐福?应该年纪也还小,或许还有些浪荡……不是出身大族。”

这次钟繇是一脸茫然了。

不过,就在这时,钟繇的叔叔钟瑜倒是尴尬拱手起身:“将军。”

“你认得徐庶?”公孙珣一时好奇。

“是!”钟瑜尴尬答道。“若将军单说一个名字我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将军说年纪小、徐庶、徐福、浪荡,又不是出身大族……那就只有一人了!此人乃是我们长社本县单家子,幼名徐福,正名徐庶,他自幼失怙有失管教,年方十四便整日佩刀做贼,偷鸡摸狗……书也不曾读几本,才学也未曾见过,只是可惜了他母亲知书达理,自幼便辛苦与他开蒙……我与他母亲相识,故此知道。”

公孙珣长叹一声,也只能无奈摆手了:“届时我多送些钱来,你们替我也与他百金,就说我也望他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钟瑜也赶紧行礼称是。

“故此。”公孙珣百无聊赖的看向了钟繇。“元常,你夹带中果然无人了吗?”

钟繇无可奈何,只能诚恳行礼道:“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要求,委实无人了。”

“看来你还是差荀文若三分火候的。”公孙珣无奈摇头。

“既如此。”钟繇心中一动,又看到左右不是家人便是公孙珣带来的义从军官,便忍不住当场言道。“将军何不往颍阴一行,荀文若和荀公达俱在家中避难,还有荀氏八龙中的四位也在彼处……便是君侯不苛求荀文若、荀公达的效命,请他们荐一些人才,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公孙珣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并顺势起身:“这就算了,今日事也到此为止吧!承蒙招待,我且去休息。”

钟氏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引着避席引着对方去专门腾空的院落休息,并且知机的止步于院外。

而公孙珣带着娄圭、韩当以及几名侍卫步入院中,先前面色还算和善,但却突然止步于房前,而且面色也陡然一滞。

“君侯还在生气?”娄圭当即出声。

“不想辛苦数年,中原士人还是视我为边郡武人。”公孙珣面色不喜不怒。

“或许是君侯当日强辟李氏三千子弟一事传了过来。”娄圭勉力劝道。“他们有所误解。”

“如此说来,倒好像是我分不清豪强与士族一般。”公孙珣不由冷笑。“我怎么可能用那种法子强辟他们颍川钟氏的核心子弟?不过,彼辈这番做作,倒是差点引动了我的杀心,刚才一瞬间,我是真想来个若不辟人,便要族人的!”

“君侯。”娄圭叹了口气,便在星夜下正色劝道。“这世间的规矩未必合理,世间的道德也未必就是对的,而这便是君侯想要鞭挞天下的缘故了。可若一日不能掌权来鞭挞天下,君侯便一日要顺着这个世间的规矩来才行……如荀、钟、郭、陈这样的颍川大族,又盘根错节,真要用强,怕是真要失掉天下士人之心的。而没了士人,就靠那些豪强、寒家子弟,真能治国?彼辈或许有不少人是混浊之辈,可真正的人物倒也有八成出自彼辈的。”

公孙珣尴尬笑道:“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这都是日常你我还有子衡三人说惯了的话,只是今日我对钟氏如此礼贤下士,他却依旧如此看我,实在是有些气结。”

“君侯倒也不必烦忧。”娄圭这才缓缓言道。“依我看,一个是党锢原因,一个是颍川本地风俗,这边的士族多有明哲保身的心态。除此之外,君候的德行终究还在河北,此处只有威势,他们有所畏惧也属寻常。”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不禁想到了沮授与田丰,还有沮授的弟弟沮宗,自己去了中山,这个相处还算愉快的宾客便主动请辞了……若是德行真在河北,又何至于此呢?

自己一直觉得有所欠缺的莫非就是这个德吗?可德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又该怎么攫取呢?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娄子伯却又忍不住再度出言:“颍川文气所在,君侯不想入宝山而空回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因只得了二人而觉得不足,何妨如那鈡元常的建议再去见一见什么荀文若呢?君侯不是说他识人之明更在鈡元常之上吗?我也挺好奇此人的,年纪轻轻,人人称道……”

公孙珣欲言又止,却是忽然想起一事来,然后陡然怔住,并旋即失声大笑:“我知道袁本初为何要对我敬重有加却避而不见了!他居然是把我当做荀文若了!”

娄圭莫名其妙,你公孙珣再怎么着也跟人家荀彧不是一回事吧?

如何会弄混?!

转到另一边,钟繇大汗淋漓的回到自己房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手擦汗,然后却又亲自磨起了韦氏墨,拿出了张氏笔,并铺开了公孙纸……没错,对于鈡元常来说,什么十万黄巾围城,什么酷暑难耐,总是比不过静下心来写几个字要紧的。

或者说,但凡能让他写几个字,也总是能静下心来的。而且,钟繇这人有个本事,那就是他写完字后的半刻钟内无欲无求,脑子总是格外清醒,思索起事情来也是一针见血……所谓贤者通达,莫过于此了。

钟繇提笔不语,信手写来,开始是一串串人名……从公孙珣到他自己,从枣祗到戏忠,从荀彧到荀攸,从皇甫嵩到文太守,从朱儁到孙坚,从郭嘉到徐庶,似乎要把今日所见所闻所言的人名都要写一遍似的;而忽然间,他不再写人名,只是专心写起了公孙珣的官位、名字、师承、籍贯、绰号、经历,又仿佛在为公孙珣写履历;而到最后,眼看着满满腾腾一大张纸将要写满,他沉吟片刻,却是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整好塞满整张纸。

“如何?”眼见着自家侄子掷笔于案,和钟繇关系极好的亲叔钟瑜忍不住上前询问。

“这位公孙将军确非是武人做派,只是河北豪气使然而已。”钟繇负手看着自己的字迹平静言道。“我们确实误会了。而且,其人颇有涵养与自知之明,应该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对我们钟氏怎么样的……叔父不必挂虑。”

钟瑜长出了一口气。

“非只如此。”钟繇复又幽幽叹气道。“此人胸怀大志,确实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弃我而求寒素出身为私属,不是看不上我,也不是觉得我难以驾驭,而是知道此时以他的名位威德难收我心,故不强求……叔父,如此务实姿态,我倒是真有些动心了。”

“不要胡扯!”钟瑜面色一肃。“我们这一辈兄弟三人,俱都因为党锢蹉跎半生,如今你父(钟迪,党锢不仕)、你二叔(钟敷,党锢不仕)全都郁郁而去,只有我这个废物还在苦苦支撑家门,下一代更是只有你一人成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党锢大开,又哪里能许你去随着什么辽西来的将军浪荡呢?他这种人,便是真有可能成事,那也是万分凶险的,你死了不要紧,咱们长社钟氏怎办?”

钟繇默然不答。

“你若真有心,那以你的才德,等他成事后,你也功成名就,再去交往也不迟啊!”钟瑜再度恳切劝道。

钟繇苦笑一声,终究是缓缓颔首。

“那就好。”钟瑜彻底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抹了一把头上汗水,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让家人好好招待那些义从……幸亏战事频繁,他待不了多久,不然光是草料粮食就能吃穷咱们。”

钟繇愈发苦笑,然后便再度铺开一张纸,重新练起了字,一直写到午夜时分,犹自笔耕不辍,直到他妻子派人来催促,这才无奈弃笔洗沐,上榻睡觉。

然而,躺下去半晌,鈡元常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最后居然忍不住坐起身来,并对自己身畔已然熟睡的妻子恳切询问道:“莫非,我真不如荀文若吗?”

窗外虫鸣蛙叫,却无人作答。

一夜无言,第二日天色刚亮,皇甫嵩便再度派阎忠来请公孙珣……不出所料,昨日朱儁一直追到了淇水畔,然后便派人回城,邀请公孙珣和皇甫嵩一起过河,讨论破敌之策。

公孙珣并未多言,直接与钟繇告辞,拿上对方两封介绍信便动身随皇甫嵩出城去了。不得不承认,皇甫义真儒将做派,真的是气度非凡,昨日公孙珣那般讽刺他,他沿途却依旧是和气至极,堪称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二将仪仗、伞盖、节杖依次出城后,便在各自亲卫的护送下并行到了昨日战场之上,沿途所见,黄巾军伤兵死尸不绝于途,而二将亲卫更是沿途补刀不止,这种时候的如沐春风总觉的让人怪怪的。

而行进不到二十里处,尸首之类的便少了很多,相对应的,主动前来求见的汉军兵将则显得多了起来,成群成队的俘虏也开始出现。

等到下午,二将行进到三十里处时,汉军主力所在便已然出现在了目前,便是朱儁都引着全军高级军官前来相迎……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珣麾下多数将领却都不在此处。

话说,朱公伟此时见到公孙珣,态度跟之前未见时截然不同……他这人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之前觉得公孙珣坐视不救有投机取巧占功劳的嫌疑,而如今对方却主动让出指挥权,将大部功劳拱手相让,还救了他的心腹爱将孙文台,于是,现在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实际上,朱儁此时对着皇甫嵩也诚恳了不少。

对此,公孙珣倒是泰然受之。

不然呢?难道让出功劳后还要学着皇甫嵩那般做派,逼着别人明里暗里去称赞他的德行?

就这样,三将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来到了仓促搭建的一处营帐中,帐中早已经摆好了三把高凳,而军中千石以上也纷纷入内躬身问候,军议理所当然的就开始了。

“公伟。”皇甫嵩年纪最大,被推到了正中间,此时甫一坐下便当仁不让的正色询问道。“那波才可曾逃过淇水去?”

“确实被他逃了。”朱儁摊手言道。“乱战之中全凭运气,波才身边颇有敢死勇力之士,也是无法。不过,五官中郎将麾下多是骑兵,据我所知其中昨晚颇有几个幽燕部曲跃马过河去追索了……或许能擒获彼辈也未可知。”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不多言。

帐中众人见状也都失笑……其实,人尽皆知,淇水那边数十里处就是颍水,而颍水边上就是阳翟城,波才趁着夜幕过河,十之八九应该是能凭着对地理的熟悉入城的。至于那些幽州骑士,面对着层层水网,又是夜间,如何能寻得到波才?

不过,人家想要去追,总不能说不行吧?

皇甫嵩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到底要靠运气的,且随他们去……不过,于我们而言,却要以波才入了阳翟城来打算。”

“不错。”朱儁正色接口道。“阳翟城坚固高大,府库充备,波才归城后收拢败兵,固守大城,怕是急促难下,你我需要有所准备。当然,如今咱们毕竟大军云集,倒也不惧攻城了!”

公孙珣依旧不言。

皇甫嵩微微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也严肃起来:“对了,公伟是如何处置那些俘虏的?此时可万万不要杀降!”

“我懂得。”朱儁也严肃起来。“若是此时杀降,逃入阳翟城的黄巾贼必然生起同仇敌忾的意念,届时再想攻城便难了……所谓‘穷寇勿迫’。故此,战俘都勉强收拢起来了。”

皇甫嵩再度点点头,却又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公孙珣:“文琪,你素称名将,向来也以多智计闻名……阳翟城在前,你可有什么妙策吗?”

“攻城哪有什么妙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尤其是阳翟这般大城……皇甫公若有计策,不妨直言便是。”

“其实也不是什么妙策。”皇甫嵩正色言道。“依我看,咱们可以暂时不过河。然后不妨先调度一些本地忠义之士,佯做黄巾败兵入城为内应,顺便联络城中大户豪族……等到时机成熟,再突然大军压境,连过淇水、颍水,急攻阳翟,说不定便能一鼓作气!”

军帐中诸多军官军吏纷纷颔首不止,便是朱儁也点头不止……毕竟,这确实是如今最值得一试的法子。

于是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说来说去,添砖加瓦:

这个说,颍川口音本就和洛阳类似,不妨混些军中锐士在其中;

那个说,这里面应该放一些伤兵,这样才能更逼真一些;

还有人讲,他接收了一波降兵,其中首领颇有戴罪立功的意味,不妨就大胆使用真的黄巾溃兵!

皇甫嵩和朱儁听得连连颔首,而前者更是善于纳言,须臾间便整备出了一个颇为可行的计划来。

然而,就在军帐中热火朝天之时,帐外忽然一片随着一阵马蹄响起了喧哗之声。皇甫义真不由蹙眉,当即便打发阎忠出帐去看。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阎忠便面色古怪的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回禀三位将军,五官中郎将麾下曲军侯刘备刘玄德,生擒了波才,此刻正在帐外!”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而隔了许久,皇甫嵩第一个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微微捻须颔首:“不错,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若是波才未能逃入阳翟城,那阳翟便好打了不少!”

“不错!”朱儁也是昂然扶剑而起。“要我说,此时也不需再行什么计策了,即刻全军渡过淇水、颍水,等明晨大军突然临城,说不定贼人便直接人心惶惶,当场降了呢!便是不降,说不定也能一举而克!”

“既如此,属下愿做先锋!”话音未落,帐外忽然闪入一人来,众人抬眼看去,赫然便是昨夜死战不退的江东猛虎孙文台,此时头缠绷带,依旧气势雄壮。

“文台尚能战否?”公孙珣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了。

“昨日晨间得白马将军如此盛赞,若不能战,岂不是负了将军的称赞?”孙坚昂然扬声答道。

“既如此……”公孙珣不由摇了摇头。“且唤我弟玄德入帐。”

众人不明所以,但立在帐门处的阎忠还是赶紧把刘备叫了进来。

“三位将军!”刘备根本遮不住自己满面喜色,当即躬身行礼。

“玄德运势来了。”公孙珣也笑道。“我问你……你是在何处,又怎么抓到波才的?”

“回禀君候!”刘备挺胸答道。“那些人过了河都直接往阳翟方向去追,唯独我觉得审正南是个有本事,一定能把阳翟打下来,与其与他们相争,倒不如早早去南面颍阳城路上去守株待兔!果然,今日上午,波才那厮因为阳翟失落,不敢久留,直奔颍阳而去!他们赶了一日夜的路,人困马乏,正好被我一举擒拿!”

这番话说的极有气势,却居然无半点反响……自皇甫嵩、朱儁以下,到下面的各路军司马,只是人人侧目,却人人无言。

“你且稍待。”旁边的阎忠忍不住负手蹙眉问道。“阳翟……审正南是何意?”

刘备终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了,便忍不住和帐中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坐在皇甫嵩右手侧的公孙珣。

公孙珣摇头失笑,也是当即起身,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缓缓言道:“不瞒诸位,前日晚上全军进发之时,我麾下审配审正南便自请领两千兵伪作黄巾败卒偷袭阳翟,以绝后路……我向来信重审正南的本事,便应许了他……看来如今应该是侥幸得手了!”

“那我们……”孙坚忍不住扭头朝已然走到自己身边的公孙珣出言询问。“我们如今又该如何?”

“不如且歇歇吧!”公孙珣握住对方手掌,恳切言道。“今日我部大营也该过洧水到此处汇合了,正要设宴庆祝玄德擒获波才,文台不妨带着你部勇士来喝一杯!”

言罢,公孙珣拍了拍对方肩膀,却是带着刘备昂然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帐陡然炸开的鸡毛。

—————我是一帐鸡毛的分割线—————

“昔,太祖过颍川,宿于钟氏宅,繇倾心相侍。及酒酣,太祖乃问曰:‘颍川天下文气,固多名士,今幕中乏人,元常可有所荐?’繇遂推荀彧、荀攸,太祖闻之不语。复推郭图,太祖亦不言。乃自荐,太祖既叹:‘今求私属,何荐名士?如二荀元常者,入幕三日即为国家召,于吾何用哉?’繇乃大悟,遂进勤恳之士枣祗、法术之士戏忠,太祖乃慰。”——《新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ps:本月177k……可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