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游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钩应该是不来找他了,他有的是时间自由地晃荡。

他手里捏着光滑的小石头,把它们抛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这样,也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傍晚时分,扶游才回过神。

再不加紧赶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于是他连忙收敛了神色,把石头丢掉,握好缰绳,策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赶到前边的另一个村落。

山脚下绿水围绕,几个妇人一面闲聊,一面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准备回去。

扶游翻身下马,刚要跑上前,想了想,又连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来,晃了晃。

这是采诗官的规矩。

他一边摇着木铎,一边牵着马要跑上前。

偏偏这匹马现在走不动了,不肯听他的话,扶游铆足了劲拽它,它也绝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际,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摸马匹的鬃毛。

唉,你这小笨蛋采诗官,我来吧。

扶游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诗,经过这里,认识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当时他们约好了第二年再见的。

扶游最后当然没来赴约。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地唤了一声: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我扶游顿了顿,还是小小声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误了时间。

邱老夫子叹了一声,随后带他回去。

他在村子里开私学,专门教别人念书,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进院落,便有许多学生向他行礼,还唤一声老师。

他们把扶游的马牵下去,正好要开饭,就给扶游加了一张桌子。

扶游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又拿来毯子,给他裹上。

他们甚至要给他喂饭吃。

扶游连忙拒绝了。

吃过晚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边讲学,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邱老夫子叹了口气: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来,跟着他回房间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缩在旁边的小榻上。

吹了蜡烛,邱老夫子问他:你怎么整整三年都没过来?

我终于还是被问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后却躲进被子里,闷闷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妇一样,把这三年来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是说给秦钩听一遍,他就足够难受了。

还要说给别人听,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问:什么病?你到底怎么了呢?

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是三年之后了。

他说完这话,就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

扶游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墙上开了个窗,窗台上摆着些小东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手指点着,从窗台这边游走到那边,绕过一个个摆件。

他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场梦,他沉湎三年,现在终于抽身而出,回头去看,只是一场梦。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会儿?总归时间还多。

嗯。扶游点点头,反正只是一场梦。

*

这时候,秦钩反倒大病一场,陷入梦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后殿那棵老树轰然倒塌一样,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石头。

崔直让他吃药,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端起药碗。

喝之前,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却说:陛下不会有错。

劝了这么多回也没用,他也不愿意再说那些不讨巧的话,反正扶游已经离开了。

秦钩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起头,将碗中汤药饮尽。

随后侍从们退出去,留秦钩一个人在偏殿休息。

秦钩拥着锦被,躺在从前扶游睡过的地方。

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他说:秦钩,你又在装病了?你又要召见属下吗?要我帮忙打掩护吗?

这是刘太后和刘将军还当权的时候,秦钩常做的事情,他装病,召见属下,让扶游帮他遮掩。

这回秦钩却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我想睡觉,你回来陪我,小

没有说出口的小黄雀,让他猛然惊醒。

小黄雀,小黄雀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一阵风吹过,幻象中扶游就被他这个轻蔑的称呼给惊走了。

扶游秦钩追下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追,他无力地辩白,试图挽回,我没这样想过,我没这样想过

嘭的一声,秦钩一拳捶在墙上,竟震得整个宫殿都在晃动。

他果真是一头没有完全被驯化的猛兽,主人一走,他连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随后崔直带着一群太监进来,试图把他劝回去休息。

可是秦钩红着眼睛,就要冲破包围,去找扶游。

再不见到扶游,他就真要疯了。

最后秦钩打伤了几个小太监,崔直实在是没办法,拿出扶游临走前送给自己的一袋银子,递到他面前。

陛下,扶公子的东西,扶公子的

秦钩一把将东西夺过去,捂在心口,终于安静下来。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还是先休息吧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钩重新坐回榻上,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顿了顿,最后点点头:是。

那我从现在开始改好了,他会不会回来?

老奴想或许会吧。

崔直只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钩却仿佛只听见最后两个字。

他抓着扶游留下来的东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游就被邱老夫子赶起来。

哪有你这样做采诗官的?还不快出去采诗,人家早都起来耕作了!

天还有点冷,扶游裹着衣裳,蹲在田埂边,等了许久,才等到农夫扛着锄头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拿着笔墨跟上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皇都来的信使,骑着马,从他身后飞奔过去,在村中资历最长的老人家的宅院门前停下。

扶游对急促的马蹄声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他回头去看,看见来人的模样。

是秦钩的一个暗卫。

扶游赶忙把东西收好,走上田埂,准备跑回去。

可是他还没跑出一步,暗卫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请留步。

扶游回过头,脸色苍白,他强自定下心神:什么事?

暗卫朝他做了个手势: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带来一些东西,还有几句话。请。

扶游抿了抿唇,壮起胆子,朝他走去。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秦钩又来了,他也不怕。

他照样能把秦钩赶走。

在村中里长的宅院里,扶游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热气,浮在他眼前。

他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扶游面前,一边打开,一边道:陛下本来是要自己来的,但是前几天大病了一场,所以

他在说这话时,留神看着扶游的神色。

可是扶游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

暗卫收回目光,把油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乌黑的糖推到扶游面前:而且陛下想着,扶公子一见着他,又要哭,所以就没亲自来,让小的给扶公子带了点爱吃的点心。

陛下还说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游,他已经知道错了,都会改的。只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为后。

扶游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态度平和,语气坚定:麻烦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后。我只想做采诗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强求,或许只是我刚走,他不太习惯而已。

*

或许只是扶公子刚走,陛下有些不太习惯。

养居殿里,暗卫跪在秦钩面前。

秦钩端坐在案前,身边照常堆着奏折,桌上却有几块石头同玉玺放在一起。

暗卫回禀的时候,他就低着头,摆弄着石头。

听见这句话,秦钩忽然抬起头: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小的向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一字不差。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暗卫低下头,意思很明显了:小的去时,陛下并没有

秦钩霍然起身,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我爱他啊。

他紧紧地握住那块石头,蹲下身,喃喃道:我爱他,我爱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诉他,去告诉他。

*

南边树林里,小溪流边。

马匹被拴在溪边,低头吃草。

扶游坐在岸边石头上,借着溪水洗果子,就当是吃午饭。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力加紧赶路了,秦钩派来的人还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卫又一次跪在他面前:陛下说,他他喜欢扶公子。

扶游蹙眉。

说实话,先前暗卫传的话,他都能想象出秦钩的原话。

无非是不耐烦,又觉得他在闹脾气了。

但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像是秦钩说的。他只会冷着脸,说些我谁都不喜欢的话。

至于喜欢谁这种话,在秦钩眼里,就是蠢话。

大约是暗卫为了完成任务,才这样对他说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扶游便笑了:不用编这种谎话,我不会回去了。

暗卫哽了一下:扶公子,这话确实是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一遍一遍地来回传话,确实也很麻烦你,往后他再要说什么,你就对他说:扶游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宫来,在外面找个客店住几天,然后回去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把手里的果子递给暗卫:给你吃吧,吃了快点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等暗卫接过果子,扶游便站起身,脱了鞋,挽起裤脚,牵着马,涉水淌过面前的小溪。

像树林里的一片云烟,飘远了。

*

秦钩面前,暗卫不敢隐瞒,只能一五一十地重复扶游的话。

秦钩捏着石头,没把话听完,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跟他说的?

暗卫立即俯身:小的向转述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说陛下喜欢他。

是爱,我是爱他。秦钩大步走下台阶,我亲自去跟他说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游说过了。

在扶游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游说过了。

一点用处都没有。

扶游是铁了心要出去采诗,不肯回来了。

扶游不肯回来,那他要怎么求得扶游回心转意?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秦钩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带回来

也不行,上次试过了,扶游会生气的,还会说宁可自尽,也不回来。

秦钩走回位置上,安静坐下,继续批奏折。

暗卫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另一个暗卫又进来了。

禀陛下,几个世家与西南王,似有异动。

秦钩捏了捏指节,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游不会跟他回来,如果让扶游自己回来呢?

只要扶游回来,他肯定好好对他,他再也不会欺负他了。

*

扶游离开的第一个月。

某天夜里,秦钩的几千个死士,兵分几路,以陛下赏赐的名义,分别敲开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后晏知的凤仪宫,还有几个世家的家门。

开门之后,几千个死士迅速控制住所有人,不论对方如何喊冤,他们都默不作声,各有分工一般,开始仔细搜查各处。

从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时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宫里报时的宫人,因为府门、宫门紧闭,都没有发现异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种书信之后,官府的人过来接手这些人,将他们带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来昨天晚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几千死士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们真的出现过,那是皇帝的人。

*

南边的桃花开了又谢,扶游牵着马,戴着箬笠,走在南边的山雾烟云里。

秦钩的暗卫再没有找上来,或许是秦钩放弃了,或许是那个暗卫听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