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周时间,林疏月帮着牧青做好资料收尾。他们编制了南青村所有学龄儿童、在读学生的家庭资料,毫不夸张地说,每一户都进行过走访。这边老一辈的民众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多的是不讲道理的人,被辱骂,驱赶,放狗咬是常事,有两次,还被老人拿着铁锹追打。

纵如此,林疏月和牧青始终没放弃,将每户的生活困难、基本情况,以及孩子的性格特征都进行了记录。林疏月对每一个孩子可能潜在的性格因素,都做了提醒备注。

程晓东:12岁/父母外出务工/胆小/表达能力欠佳

张凤红:7岁/怕狗/喜甜食可以此作为嘉奖/有较好的表达能力

李二蛋:父亲嗜酒有暴力倾向/常年家暴/重点关注

严金柱:智力偏低/易怒

陈花银:母亲精神疾病/抑郁倾向/已申请医疗金

……

这些珍贵的档案资料,回归到老师手中。林疏月针对一些特殊的孩子,与牧青一起积极奔走于相关部门,在法律范围内,替他们争取最大的援助。

在南青镇近四个月的支教援助工作,正式临近尾声。

林疏月最放不下的,还是申筱秋。

这两天,公安局那边来了消息,因为涉及未成年人,且案件本身的社会影响不良,又综合受害者监护人的意见,给予案件不公开处理。林疏月所知道的,那几个马仔面临较重的刑事诉讼。

当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林疏月如今已能平和心态。就像魏驭城教她的,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但只要赤子之心永驻,天真不折损,就是问心无愧。

回明珠市的车票买在周六。

周五这天,林疏月去探望申筱秋。王启朝的资助都是落到了实处,第一件就是帮她把这老破旧盛夏也不见光亮的房子给重新翻修。

乍一进去,林疏月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外墙刷白能泛光,邋遢的院子也重新规整,还给搭了个钢筋棚晾晒衣服。屋子里面仍在施工,申筱秋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短袖,正往外头搬东西。

见着林疏月,女孩儿笑厥如花,“林老师。”

五月初夏,新翠发芽,光影鲜活明亮得给人间涂抹颜色。林疏月觉得,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明媚姿态。

她卷起衣袖帮忙,“还有什么要搬的?”

申筱秋不再胆怯,大大方方地接受好意,“还有一些书。”

这个家的东西本来就少,杂物零零碎碎散落一地。林疏月看得饶有兴致,拾起一枚火柴盒,受了潮反倒旧得更好看。她拿了个纸盒,把这些小玩意归纳一起。最后收拾稍大的物件。几本卷边的作文本,发黄的粮票以及一本棕红色的老式相册。

林疏月顺手翻了一页,黑白老照片居多。第二页,有申筱秋五六岁的彩色照。小姑娘从小就长得清秀,和现在没差太多。再翻一页,依旧一张泛黄的彩色合照。林疏月视线扫过去,在看到最右边的人时,心脏像被狠狠掐紧。

浓到突兀的眉,细长眼睛眼角下吊,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后排,虽是高中学生模样,但还是被林疏月一眼认出。

胡平川。

那个指控她利用专业之便蛊惑病患产生依恋感情的胡平川!

林疏月的指尖如被冻住,死死磕印在薄膜塑料上。像撞钟“嗡”的一声砸在太阳穴,瞬间把她拉入逼窄牢笼。

“林老师?”申筱秋不明所以,“你还好吧?”

林疏月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她将相册翻了个边,指着胡平川问:“这是谁?”

“我堂哥。”

“叫什么名字?”

“申远峰。”

林疏月一刹迷茫。

胡平川。

申远峰。

所以,“胡平川”根本就是假名字。他为什么要用一个假名字来看诊?林疏月脑袋一空,蓦地想起李嵊。这个假设只冒了个泡,已让她浑身像被抽断肋骨支撑不住。

林疏月克制不住扬高声音:“他在哪里?”

申筱秋害怕,嘴唇张了张。

“人在哪里!”林疏月陡然大声。

申筱秋被吼得后退一步,胆怯不知所措,声若细蚊哆嗦道:“我不知道。”

林疏月咽了咽喉咙,指甲尖狠狠掐向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再开口,她压着嗓子先道歉:“对不起啊筱秋,老师态度不好。但这个,这个人呢。老师认识。”林疏月每说一个字,都像被刀尖划似的,眼睛都憋红了。

申筱秋飞快答:“老师,他虽然是我哥哥,但我真的很少很少见他了。他是我们村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出去上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疏月咬牙:“一次都没有吗?”

“没有。”申筱秋急急保证:“老师,我真的没骗你。”

林疏月点点头,“老师信你。”

“我大伯精神时好时坏,他以前不这样的,去年就严重了。阿花婆说,这是一个传一个。迟早的。”申筱秋说:“前两年,我听伯伯说,表哥不上大学了,在外头跟人混,要赚大钱,不得再回来了。”

林疏月:“知道他跟什么样的人赚钱吗?”

申筱秋仔细回忆了番,想起:“来过家里一次,个子高高的,记不清长什么样了,但那天穿的是黑色衣服。”

林疏月抖着手拿出手机,按了几次才按进相册。她有李嵊的照片,问:“是他吗?”

申筱秋辨别半天,茫然地摇了摇头,“林老师,我真不记得长相。”

林疏月慢慢蹲下去,相册滑落在地,她抬起手,脸埋在手间,许久许久没有反应。等这口气顺下去,她才抬起头,“这张照片可以给老师吗?”

申筱秋立即点头,“可以。”

林疏月头发晕,起身的时候扶了把她的手,忍过这波眩晕。

申筱秋想问不敢问,犹犹豫豫,“林老师,哥哥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

林疏月的笑容很虚浮,“跟你没关系。”

线索到此中断。

林疏月收好这张照片,决心一定要找到胡平川。

晚上,大伙儿给她践行。扶贫组、学校老师都来了。牧青张罗着办了四桌饭,这待遇,暂时扫清了心头郁结。

共事久了有感情,真到了分别的时候,林疏月也惆怅。从开饭,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学生有家长,拿着土特产非要塞给林疏月。

后来,林疏月一眼看到了藏在门口的赵小宇。她笑着勾勾手,“过来。”

赵小宇不怕冷,赤脚惯了,鞋都不穿,脚丫子黑乎乎的。他在林疏月面前站定,递了个本子。林疏月打开一看,眨眨眼,“你画的老师啊?”

他点点头,“画得不好。”

林疏月笑:“画得很好,老师特别喜欢。”

小男孩儿顿时笑出八颗白牙。

林疏月摸摸他的头,“好好学习。”

赵小宇敬了个少先队礼,“天天向上。”

饭吃到一半,还来了个人。

王启朝开了辆凯美瑞,单独让人把林疏月请了出来。林疏月没见过他,正狐疑,王启朝自报家门。林疏月心生感激,原来是他资助了申筱秋。

王启朝是个少言的,直奔主题,从车后座拿了个信封递给她,“帮忙带给魏董。”

如此直接,想必也是知道她和魏驭城的关系。于是也没什么好扭捏的,林疏月大方接过,“好,一定带到。”

边说边打开包,想把信封放进去。

她今天背的是一只双肩包,系绳一解,堆在袋口的东西滑了出来。其中之一,就是从申筱秋家要来的那张照片。

王启朝目光一低,忽说:“这个人。”

林疏月心一跳,“您认识?”

王启朝拿起照片又看一眼,“眼熟,像在我厂子里做过工。”

林疏月焦急不耐:“您知道他住哪吗?”

王启朝摇头,把照片还回去,“应该是前年,没做太久就辞工了。不过我可以帮林老师去问问,有消息我再告诉你。”

林疏月这一晚没怎么睡,先是翻来覆去地失眠,凌晨终于入睡,又不停地梦魇。梦里她被一朵黑云追,笼罩头顶,越压越低,最后幻化成一张丑陋无比的脸,獠牙锋利朝她颈间咬下。

林疏月睁开眼,虚汗满背,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三点半,房里只有她的心跳声。

林疏月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亮,六点,牧青骑摩托送她去镇上坐大巴车,牧青很有绅士风度,一直把人送到南祈机场,才挥手作别。

林疏月今天回来的消息,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明珠市的房子走之前就退了租,林疏月打车去明珠路附近,找酒店开了间房。昨天该是感冒了,又一夜没睡,她头疼欲炸。加之这两天的信息太凶猛,心里装着事,脑子更加放空。

在去申筱秋家之前,林疏月是想着,要给魏驭城一个突然回来的惊喜。这下彻底有心无力,她看了看时间,汇中还有两个小时下班。睡一觉过去也来得及。

结果这一睡,直接睡到夜色霓虹。

林疏月嗓子干,摸了摸额头,好像还有点发烧。她挣扎着坐起来,眼前一片眩晕。好不容易缓过劲,她长叹一口气,本来还想买个礼物,这样会显得比较有仪式感。

现在仪不仪式的,不重要。就自己这状态,能撑到见面都不错了。

林疏月趴床上给魏驭城打电话。

通了,一直是长嘟音。

就在她以为不会接的时候,最后一秒,显示已通话——却不是魏驭城的声音,“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林疏月以为拨错号码,还特意拿下手机看了一眼,她皱眉,“怎么是你?”

叶可佳语气带着一贯的高傲姿态,“怎么不能是我。”

林疏月渐渐回过味,“你拿魏驭城的手机。”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不用见面,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轻蔑神色。

林疏月恍恍惚惚,一瞬间以为自己是打扰有妇之夫的小三。想到这,她差点笑了,然后笑意微敛,不疾不徐地搭话:“叶可佳,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电话挂断。

明珠公馆,灯影璀璨。

顶楼贵宾包间,接待的是汇中集团重要客户。业务涉及,叶可佳的上司便也把她带了来。到了才发现,魏驭城也在。

他在人群里应付自如,谈笑风生,就像一颗移动的夜明珠,无论多少人,魏生永远是最闪耀的那一个。叶可佳无数次地朝他递眼神,含蓄的,娇怯的,热情的,但他一眼都不回应。

在场别的同事围坐一起嘀咕:“叶可佳眼睛都快长魏董身上了,太明显了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