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或者说,好名声无人知,坏名声天下晓?

不过,还真是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在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事情,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的情况下,一盆盆脏水就已经疯狂对着那位已经下台的前首辅泼过去了!

张寿想到这,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人在瞎传。明明是潞河驿已经住满了,所以我和老师听驿丞那么一说,就决定索性住驿站,哪里就有什么江阁老霸占一个院子不让这种传言?要知道,浙江布政使刘方伯还第一个出来让屋子,只是老师过意不去婉拒而已。”

朝江阁老泼过一盆脏水——或者说干脆就是脏水源头之一的掌柜,此时此刻已经心虚地把自己的一儿一侄一孙全都撵到了后厨去躲着,生怕阅历不够的他们露出破绽。而他更胆战心惊的是,张寿竟然没有顺着黄知府的口气承认,反而还帮江阁老做了澄清。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葛老太师的学生,光风霁月,不计前嫌,一面却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怨言。就连他这通州人都知道江阁老在人家赵国公父子打仗的时候指使人构陷,而后又在人家朱家郎舅俩在沧州安抚官民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张寿干嘛还这么大度?

就说是江阁老倚老卖老,占屋不让不行么?就算是圣旨让这位前任首辅驰驿还乡,可也肯定没让人独占一个院子,却使得其他官员不能住驿站吧?等人家葛太师住到他这百年老店,这位前任首辅再假惺惺派人来请,一点诚意都没有!

而店堂中的其他客人,刚刚才看了一场知府为儿求情的戏码,此时此刻又亲眼见证了张寿替江阁老开脱,再加上之前不少人在楼上还偷窥过张寿把江家那个来请人的亲随三言两语打发走的一幕,一时间自然各自窃窃私语了起来。

于是,发现自己好像又闯了点祸的黄知府,顿时赶紧诚惶诚恐地说:“我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是真的就这么以为。咳咳,是我刚刚去潞河驿投宿的时候听说屋子都住满了,又听驿丞和那些驿丁说了缘由,还和浙江那位刘方伯交谈了几句,所以才追到这来的。”

“原来如此。”张寿心中顿时更加了然,看来泼脏水的人当中,至少包括潞河驿的驿丞和驿丁,甚至还包括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葛雍,见老师并没有什么明示或暗示,他就索性用温和的语气问道:“此次上京,黄知府难道就单身一人吗?潞河驿既然不能住,投宿的馆舍可找好了?”

黄知府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带了两个随从,刚刚是直接从潞河驿赶过来的,投宿之事还没来得及……”

儿子早就被那位朱大公子槛车送进了京城,再慢一点说不定都会被砍了,一贯在商场上如鱼得水无往不利的妻子哭得和泪人似的,而他也被召去京城听候处分,在这种父子很可能要双双见罪的情况下,谁还能顾得上住宿这区区一件小事?

听到黄知府这么说,张寿便笑道:“既如此,那你就住在这家百年老店吧。我让人腾一间房给你,免得堂堂河间知府大晚上还要在通州街头四处找地方住。”

尽管张寿没有明说是否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且只不过是让一间屋子的小事,但黄知府还是喜出望外。

要是人家死揪着自己父子不放,还会这么宽容大度?

于是,他连忙千恩万谢,随即还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葛太师和张博士明日要启程赴京么?下官能不能同行?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正好顺路,而且实在是心头负疚……”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不耐烦地说:“忒多废话,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和谁一块走就和谁一块走!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教子无方,还和媳妇一块把儿子惯成这样子……现在知道痛哭流涕,早干嘛去了……张寿,扶我出去走一圈散散步消消食!”

张寿自然连声答应,等到他对阿六使了个眼色,扶着葛雍出了店堂,才走出没几步,他就听葛雍哼了一声:“你就都信他说的鬼话?”

“姑且听之而已。”张寿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即就无所谓地说,“朱大哥都把人家儿子槛车送去京城了,他都没打算泄私愤,更何况是我?送去让朝廷法司审就好。既如此,我信与不信黄知府说的话不重要,我又不是别人惹了我就必定要杀人而后快的性格。”

葛雍斜睨张寿一眼:“朱家老大看上去砍砍杀杀最在行,还砍了许澄,可那是因为砍了人有利于他在沧州树立威望,镇压局面,同时立威给京城某些人看。你也一样,刚刚看似给人吃定心丸,实则压根没许诺什么。那黄知府养出个傻儿子,又撞到你们手心里,算他倒霉!”

“养不教父之过,总要付出代价的。再说,他自己都做好丢官去职,儿子受严惩的准备了,那不是很好吗?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要他父子的命……”

当师生俩带着个远远跟在后头的阿六在已经彻底昏暗下来的街道慢悠悠溜达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这家百年老店的时候,店堂中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花生抢在那掌柜之前上来报说道:“葛太师,公子,黄知府和两个随从已经安顿好了,让出房子的两个护卫和人挤一挤,三人一间,虽说不那么舒服,但掌柜已经给他们加床了。”

对于这样的小事,葛雍轻轻一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就对张寿说:“我们这次带的人多,护卫又一大堆,就通州潞河驿那么几个院子,本来也不够所有人住,如你那两个未来学生,还有小花生,十有八九也要住客栈的,眼下这倒是正好。”

“我本来是打算安顿了老师您住潞河驿,我们剩下的人住外头,如今这样确实是省事了。”张寿一面说,一面搀扶葛雍回房,等到了房门口,他却还不忘嘱咐葛雍早点睡,别再看书,免得伤眼睛,结果被嫌他啰嗦的葛雍直接撵回了屋子。

这一夜,无论葛雍和张寿,全都睡得安稳踏实,小花生和观涛斗嘴半宿。阿六睡了两个时辰,就如同夜猫子似的在店堂和走廊中游弋,然后成功发现了某些人的辗转难眠。

没错,即便有张寿表示出“善意”,马上就要变成前任河间知府的黄贤黄知府,毫无意外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了一会儿。可他根本没睡着多久,就被随从的不断呼唤给叫醒了。

得知葛雍和张寿师生早早就起来,如今已经在下头吃早饭,兴许一大早就会启程上路,黄知府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飞快地更衣梳洗。

等到他出现在店堂中时,不但眼圈黑得犹如被人打过,面色也极其憔悴。可即便如此,眼见得张寿和葛雍明显在用早餐,他还是强忍打呵欠的冲动,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张寿笑眯眯地回应了这位黄知府的问好,等人家探问启程时间时,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行李都已经装上车了,一会就出发。”

听说张寿立刻就要出发,黄知府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让掌柜去拿几个馒头当干粮,本来还要买卤肉,得知这天气太热,店里如今只卖肉干,他就胡乱点了点头答应,随即就让两个随从上楼整理行囊。至于他自己,就这么陪坐在旁边,仿佛生怕葛雍和张寿抛下自己跑了。

好在他这次出来匆忙,不过就几套换洗衣裳,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当两个随从提着包袱下来时,他就只见张寿扶着葛雍起身往外走,他连忙撵了两人出去牵马,随即一个箭步朝那师生俩追了上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哎,这位……府尊大人,您还没结账呢!”

黄知府窘得一张脸通红,随手在怀里一掏,发现都是最小五贯一张的钱票,他就顿时有些不自然。儿子是富养,可他从来都极其节俭,官袍和便服洗得快发白还不舍得扔,如今又要去京城为了儿子奔走打点,哪里舍得住个客栈还给人家五贯钱?那都够他半年零花了!

幸好昨天晚上张寿只腾了一间房给他,没能住上驿站的他总算能稍微省点开销,要是人家真的大方到腾三间给他们三个人,那这开销可就太大了!

要不是为了早点到京城,他也不舍得让两个下人也一块骑马,万一伤着马他得心痛死!

然而,此时让掌柜找钱,黄知府担心会拖慢自己的步伐,被前头的张寿和葛雍给甩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张口叫道:“百顺,你来先把住店的帐结了!”

两个随从此时已经从小伙计那边接过了三匹马的缰绳,听到这一声唤,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被叫到的那个就丢下缰绳快步上去。

然而,人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却让正扶着葛雍上车的张寿也好,正追着要房钱的掌柜也好,谁都意想不到:“老爷,我身上没钱了。您昨天在路上那一顿饭钱还没给我呢!”

“岂有此理!我还会克扣你这点钱?到了京城自会给你!”

听到这辩解时,张寿就只见黄知府原本已经涨红的脸,此时已经赤红得犹如关公。想到这夫妇俩给幼子钱时的大方,此时却被随从闹出连饭钱都没给的笑话,他不禁嘴角一挑。

等到上车在葛雍身边坐定之后,他就笑道:“看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呵,如此克扣下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却纵容儿子到那地步,也确实是好笑得很!”

葛雍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不管他,吩咐下去,启程!”

接下来的一路上,葛雍和张寿在马车中一路走,一路探讨着算学,时不时还夹杂着天文地理水文,始终就没停车休息的意思,以至于后头骑马的黄知府虽有意献殷勤,却也只能强忍瞌睡和火辣辣的太阳,紧紧跟在后头。

就当他昏昏沉沉,差点都快坐不稳身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大呼小叫,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抬眼一看,他就发现京城朝阳门已经赫然在望。而更前方似乎有一前一后两人策马飞奔而来。他刚想让两个随从上前打听打听,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寿,葛爷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听出这是女子的声音,黄知府直接打了个寒噤,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屁滚尿流回来报信的随从所言之事。想当初在沧州那座马骝山上,他那个愚蠢的小儿子就是因为说错话,被这位大小姐直接从山路上踹了下来!

如此暴脾气的千金大小姐,他还是躲远点好,那可不是葛雍张寿这样讲理的人!

眼尖的阿六通报说朱莹和陆三郎一块来了,张寿就已经打起了车帘。此时此刻眼看着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疾驰而来,他本待吩咐先靠边停车,可此时还未到城门之前的开阔区域,官道上正人来人往,他也就只能姑且忍住,只笑着对来人招了招手。

等到朱莹策马快跑到近前,随即巧妙勒转马头在侧面与他们这马车同行,他看了一眼后方正在笨手笨脚预备转弯的陆三郎以及更远处的朱宏等几个随从,这才笑道:“这么大热天,莹莹你何必特地过来接一趟?”

“陆三郎说要来,我当然不能只让他一个人过来巴结讨好。”朱莹一面说,一面探头对车里的葛雍也打了个招呼,这才笑吟吟说,“再说,这天气已经没有前一阵子那么热了,到底也算是入秋了!最近好消息不断,我也是来见你报喜的,以后再也不用听江老头的闲话了!”

听到这话,张寿不禁哑然失笑:“老师和我差点在潞河驿和人打照面,早就知道了。他正好驰驿回乡,老师和我就索性投宿了一家客栈。”

朱莹满脸惊讶,正要追问缘由,可随即就瞥见一侧同向车马当中,有三人正鬼鬼祟祟躲避她的视线,试图混入旁边人群,她顿时柳眉倒竖,厉声喝道:“那边三个,给我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