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光亮透过窗棂,给静谧的大殿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夏侯冽静静地坐在龙榻上,低敛着眸子,视线停驻在自己覆在被褥之中的双腿上,只是,他虽然是睁大眼睛看着,但是,在那空洞的双眸之中,却是黑沉一片,映不进半点光亮。

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双眼却仍旧只能见到稀薄的影子,一天天,一日日过去,他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少,视线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摊在面前的双手。

或许,明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想。

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很快地,除却了黑暗一片,他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仍旧忍不住感到痛苦。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这样一个废人。

这样的无助和恐惧如一张网一样让他无所遁形。

他还记得年少时的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为了能够娶到清儿,他在人前敛尽自己所有锋芒,背地里却不断地发愤图强,只求有一日能够飞黄腾达,有足够的资本去娶回自己爱的女人。

可是现在,江山,爱人都有了,他却只能逼着自己用最恶毒的话将她赶离身边,让自己日日忍受思念这种锥心刺骨的痛。

“皇上,你醒了吗?”伴随着开门声而来的是楚姑姑清亮的嗓音,“外面下好大的雨了,窗外那一树合|欢花都落了好些,在地上铺了一层红艳艳的落花,倒是好看得紧。”

这是楚姑姑这十几日来的惯例,每天清晨,她就会絮絮叨叨地说出今天外面的天气如何,有哪些花又开了,有哪些花落了,就像她自己曾经说过的一样:

“皇上的眼睛看不见没关系,姑姑就是你的眼睛。”

他还记得曾经在西楚为质的时候,他们孤儿寡母在西楚皇宫相依为命的日子,为了护他周全,楚姑姑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其实,他早就将她当成了亲人。。

夏侯冽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膝盖,不想让楚姑姑看出异样,挣扎着就要起来,可是双脚才碰到地面,就软了下去,瞬间又跌回了床上。

楚云绣脸色一变,赶紧奔了过来,才碰到他的手指,她就被上面的温度吓了一跳:

“皇上,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昨晚的被子盖得不够暖?”

她依旧像是看顾年幼的孩童一样,殷殷地询问。

只是这样的体贴,却让他更加感觉到自己的无用。

他冷不防抽出了手,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

“没有,被子很暖和,差点害我热得睡不着。”

“那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冰凉?一定是因为皇上成天呆在宫里,身子骨变差了,改天天晴了,姑姑一定要扶你出去晒晒太阳……”

夏侯冽的薄唇紧抿,突然喃喃道:“现在就算想出去,也不成了,朕的双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皇上!”

“姑姑不要慌张,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可能只是暂时,就像一开始,我的眼睛从逐渐模糊到现在只能看见稀薄的影子,以后我的双腿也会像这样,慢慢的、慢慢的失去知觉,直到再也不能走动。”

他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却让楚云绣听得更加心酸。

“姑姑这就去找太医,你等着,姑姑这就去找太医……”

她说着,转身就要跑出去。

“不要去!”他蓦地出声喊住了她,“就算太医来了,也还是这个样子,更何况,我现在这个状况,除了你们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姑姑,你别难过,或许,待会儿我的双腿就能动了。”

“皇上……”楚云绣难过地红了眼眶,“要是娘娘知道了,会心疼死的……”

闻言,夏侯冽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枕头底下,当手指触到那只还带着他体温的小玉兔时,再也按捺不住悲痛的心情,一滴清泪从眼角缓缓地滚落下来,跌碎在手中的玉兔上。

“皇上……”楚云绣惊呼出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脸上湿润的痕迹,从夏侯冽出生起,她就一直伺候着他,她深知这个小主子的脾气,当年在西楚为质时,哪怕是受了再大的委屈,小小年纪的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更何况后来长大以后,那样坚强刚毅的性格,更是让眼泪与他绝缘。

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会哭,而这一刻,她却看到他真真实实地落泪了。

“阿冽……”这一刻,她只觉得痛苦难当,恨不得自己才是那个中毒的人,也不要上苍如此折磨这个她视如己出的孩子。

夏侯冽从来一刻觉得自己这样脆弱过,他任由楚姑姑将他的头揽进了怀里,如同幼时一样,紧紧地抱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她的怀里回荡着:

“我想念婉。”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要语气再重一些,就会让已经够疼的心更加揪痛。

是的,他想念她。

或许是因为双眼逐渐地失去光明,让他的心不再坚强,让他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想念着她,过往的自尊和骄傲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微不足道,想要见她的心情就像是利刃一样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心,随着时日的增加,利刃剜得越来越深,已经疼进了他的心坎里。

黑侯地看。他觉得这一切好讽刺,那一日,明明是他自己把话说得那么残忍绝情。

可是现在才过了多久?不过十来天而已,他对她的思念就已经足以让自己疯狂。

他觉得自己好狠,真的好狠!

他就像一个侩子手,还是一个十分了解她的侩子手,明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明知道她最容易受伤的地方在哪里,他就那样狠心绝情地往那个地方狠狠地捅。

就算一辈子得不到她的原谅,他也是罪有应得。

他将那只玉兔搁在自己胸口上,轻轻叹了口气,无法控制心里的想念,就像附食在他骨血上面的蛆虫,以他的生命为养分,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依然会发作,依然能够令他感到噬心焚骨的疼痛。

*

当最后一个音符从自己指间流泻而出,慕清婉早已经泣不成声。

“清婉……”

这几天,他一遍一遍地听她唱那首《三寸天堂》,那首歌中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从她自己的心里刨出来的似的,让他听了不由得更加悲怆。

看到她日渐低迷的情绪,依旧惨白的脸色,逐渐衰弱的身子,再想到皇宫里的那一位的景况,他只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连他都会疯掉。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走,我带你进宫去见他。”

只是这时候,慕清婉却摇头拒绝了,她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桎梏中抽了出去,面容哀伤,态度却十分坚决:

“不,我不会再去找他,他已经亲口承认自己碰了别的女人,他明知道这是我的底线,他明知道的……可见他是真的不想要这段感情了……就这样吧,与其互相折磨,互相怨恨,不如就这样分开……昭和,给我点时间,我会忘了他的……我会变成从前那个慕清婉的……我一定会的……”

说到最后,她越说越大声,与其说是为了说服昭和,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如果真的能忘,你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清婉,别自欺欺人了,你忘不了他的!”他走过去重新牵起了她的手:“跟我走,跟我去见他……”

慕清婉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样,一下子惊跳着甩开他的手,身子一边往后退一边摇头:

“不,我不去……我不去……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他……我恨他……”

她大声吼完就飞快往外面奔去,昭和迅速追了上去,一下子将她拽了回来,双眼突然像是冲了血似的红得吓人,慕清婉被他这样子吓了一大跳,听到他的声音寒凉如冰雪般在耳边响起:

“那一切都是他骗你的!他没有碰周楚若,没有碰任何别的女人!他之所以把你逼走,是因为他中了蛊毒已经快死了!”

慕清婉愕然,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昭和说的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开始大声反驳:

“怎么可能?你骗人!你是骗我的,要是他中了蛊毒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不可能不知道的,你骗人……他怎么可能会死……他身体那么好……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会死?昭和,一定是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原本以为哭干了的眼泪又纷纷乱乱地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喑哑得不像话,双手紧紧地攥着昭和的袖子,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那样虔诚地望着。

只是,当看到他只是沉默而悲悯地看着她,脸上亦是苍白一片的时候,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想起了那天赫连恒之他们逃走之后,夏侯冽那几声不同寻常的咳嗽,她想起了自从那天回宫以后,他陡然变了的态度……

现在想想,这一切一切都是那样明显,她竟然糊涂到没有发觉。

她想见他!她要见他!

这一瞬间,她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心里面强烈的思念都是深深地为他所系。

她擦干了眼泪,蓦地转身就朝门外飞奔而去……

微凉的风中,透着丝丝暖意的阳光从藤蔓中间稀稀疏疏地撒落下来,落在夏侯冽如刀削般深刻的五官上,他闭着眼坐在一张有着靠背的竹椅上,出神地听着花园里传来的鸟叫声,除此之外,院子里安静得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他的状况越来越差,为了避免在人前露出破绽,他已经让冷肃假|扮他镇守龙御宫,朝堂的事则交给了昭和,他自己则搬到了皇宫一角的一处僻静的小庭院里。

生活起居都是由楚姑姑和李长安张罗,因为他的眼睛几乎已经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了。

开始还能勉强那几本书翻一翻,画几张画打发时间,可是越到后面,他的身子就越发的差,甚至连笔都握不住了,他想不到自己可以做什么,一整天,就这样发着呆,难捱地度过。

不过,这样的宁静,倒是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这时候,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仿佛都与他无关了,他的脑子里,心里,记忆里,只剩下那抹纤影,那一张绝色的娇颜。

每一天,回忆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描摹她的容颜,已经是他必做的功课。

蓦地,他听见了细碎的枯枝叶被踩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身子暗暗戒备起来,“是谁?”

“是我。”直到看到他的这一刻,慕清婉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他。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夏侯冽的身子翻过一阵轻颤,整颗心就像是被一根丝线绞住了一样,隐隐地传来疼痛,他捏紧了手中的玉兔,冷淡地道:

“你来做什么?”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婉,如果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一丝哽咽,而听觉敏锐的他,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看不清她此时的模样,只能在心里想象着她此刻泪流满面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的痛楚越发的揪紧,他闭上了眼睛,冷冷地喝道:

“你走!朕不想再见你!”

他冷笑了一声,勉强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慕清婉,你以前的心高气傲去哪里了?你不是最痛恨的就是朕碰别的女人吗?怎么?你现在想通了,不想坚持一夫一妻了,想要跟朕后宫里的那些妃子们共事一夫了?可是现在就算是你想通了,朕也不准备要你了,你滚吧,不要让朕再见到你!”

闻言,慕清婉感觉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又再度添上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正要说话,袖子突然被旁边的昭和扯了扯,她看到他打出的手势,只得垂泪点头,假装冷声道:

“让我滚是吧?不想再见到我是吧?好!夏侯冽,你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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