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肃浑身虚软,喝完躺在枕头上,脑海中还回荡着父亲那些佛偈般的话。

“你在喊爸爸。”方卉泽一下下捋着他汗湿的头发,“梦见你爸了?”

萧肃迟疑了下,说:“嗯。”

“梦见他在干什么?”

“他叫我跟他走。”萧肃想了下,弱声说,“太累了……也许……是该跟他走了吧。”

方卉泽呼吸一窒,厉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萧肃心里有些难受,其实他很少梦见父亲,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关于父亲的一切,可能因为自己注定是一样的命运吧。

“背有点痛。”萧肃低声说,“扶我起来一点。”

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垫了个靠枕,萧肃呼了口气,问:“有烟吗?”

“别抽了吧,你都……”方卉泽说了一半,打住了,点了根烟递给他。

萧肃慢慢地抽着烟,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儿,骨头也不那么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

“嗯?”方卉泽不解。

“例行检查,陈医生发现的。”萧肃叼着烟卷,含混地说,“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发病了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算起来,差不多一年了吧。”

方卉泽沉默不语,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萧肃弹了下烟灰,说:“所以,你把我带出来,完全没有意义啊……如果你需要一个人质,抓楼下那个做饭的女人都比我靠谱,我这个脾气,你懂的,你刀子还没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给撕票了。”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动,发出沙哑的肺音:“你那样对付我妈,我怎么可能让你利用我?”

方卉泽重重喷了下气。萧肃又道:“你要是想拿我跟然然讹点儿钱,可能还能得手,不过我想你不缺钱,这些年,我妈傻乎乎给他投了多少钱,连你公司的原始股都没要过。”

萧肃乜斜着眼看他,毫不忌讳地道:“方卉泽,你他妈真是个白眼狼,人渣。”

方卉泽与他对视,咬肌绷得死紧。萧肃骂完了,却又笑了一下,说:“是不是从没人骂过你?想不想掐死我?”

方卉泽重重喘气,移开视线。萧肃笑着抽烟,不小心被烟气呛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都青了。方卉泽半抱着他给他顺气,一下一下抚摸他微凸的脊椎,一句话也没有说。

很久,萧肃终于平静下来,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像纸一样。

方卉泽仍旧抱着他,用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体。萧肃浑身酸痛,头晕目眩,想要脱开他的胳膊也做不到,原本想好只是装装样子的,此刻却忽然有些真正的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变成这个德行,活得真是没滋味,透了。

不……脑海中恍然闪过一个面孔,萧肃猛地清醒过来,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荣锐。

那名字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内心的绝望。

萧肃振作了一下,继续自己的剧本:“我想回家。”

方卉泽手顿了下。萧肃哑着嗓子说:“方卉泽,让我死在家里吧,我不想……不想当个孤魂野鬼……”

“闭嘴!”方卉泽陡然震怒,“你死不了,我不让你死,你想都别想!”

“你以为你是上帝吗?”萧肃嗤笑道。

“我就非要当这个上帝不可!”方卉泽粗声说,“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里弄走,包括上帝,包括你自己!”

萧肃直觉他话里有话,莫名想起他刚才跟耶格尔那通电话——他为什么非要带自己走?他好像一早就计划要把自己带去那个叫做elysion的地方……

那地方有什么?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能当自己的上帝?

万千疑云盘旋在心头,但萧肃没有机会再探听什么,因为方卉泽彻底发了火,一句话也再不说,在板床上僵硬地躺着。

萧肃毕竟虚弱,周围一安静,加上烟草的安慰,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醒时天已经亮了,方卉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笔记本电脑,背对萧肃坐在桌前,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着。

萧肃摸到眼镜悄悄戴上,凝神细看,发现他在跟某人讲述自己昨晚的情况。

屏幕上闪了一下,对方列了一个清单,七八种药,绝大部分是萧肃认识的,是针对他这种病进入急发期后的特效药。

耶格尔?

方卉泽将清单下载到手机上,合上笔电。萧肃立刻摘下眼镜躺好。

“阿肃?”方卉泽轻声叫他,萧肃虚弱地睁了下眼,又闭上了。

他听见方卉泽取注射器的声音,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但隔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方卉泽收拾好行李,拎着袋子出门走了。

门外传来他和昨晚那个女人的对话,萧肃听不懂,但料想是嘱咐她看着自己,他要去城里买药之类的。

萧肃硬撑着爬起来,躲在窗户一侧,看到方卉泽上了楼下一辆半新不旧的捷达,绝尘而去。

他立刻回到床前,将衣服穿好,拿起桌子上的小药格,把该吃的药都吃了。

昨晚的鱼汤还放在床头柜上,已经凉透了,萧肃犹豫了一下,捏着鼻子一口气全灌下去,又把旁边碟子里的鱼糕咬了两口。

胃隐隐作痛,但并不想吐,萧肃坐在床沿上稍微休息片刻,感觉血糖升上来了,手脚不再发麻,脑子也清楚了许多。

有人敲门,萧肃马上躺倒,盖上被子。一个矮小黝黑的中年女人进来,看了他一眼,端着碗盘走了,随即门外响起上锁的声音。

反正萧肃也没打算从门走,等那女人的脚步消失之后,他马上起身,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力气不够,他抓不住那些木头和柱子,只能让自己自由落体。好在木楼只有两层,下面是草丛,摔也摔不了多疼。

没人发现,萧肃暗自庆幸,狼狈地爬起来,发现一只奶黄色的小土狗一脸高冷的看着自己。

对视两秒,土狗翻了个白眼,从篱笆墙下面的破洞钻了出去。萧肃连忙跟上,随着它优雅的小碎步往大路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土狗又高冷又英俊,竟然和荣锐有几分相似。

第104章 s2

薄雾弥漫的机场,航班在晚点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平稳降落。

荣锐和孙之圣离开航站楼, 开着预定好的越野车向南飞驰而去。

萧肃已经失踪整整24个小时了。为了逃逸, 方卉泽在靖川及周边城市制造了好几个片区的网络崩溃, 手段之高明令警方措手不及, 24小时内没能找到任何电子踪迹。

到现在, 荣锐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测到底对不对,萧肃是不是还活着,方卉泽是不是真的要带他出国,王桂玉提供的情报是真是假……

但他内心有一个信念,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追下去,查下去,亲自把萧肃带回家。

目的地离机场只有两百多公里, 但因为地处偏远,道路崎岖难走, 他们整整开了四个小时才赶到。茜城警方已经接到上级通知, 对孙之圣态度很好,简单交接之后,便由一个姓古的老刑警给他们介绍情况。

“你们要找的这个‘阿虎’,在我们茜城名气很大, 公安内部也是挂上号的。”老古对他们说, “大约十几年前,这个阿虎就跟着他阿爸在海上跑生活,打鱼、运货、走私……什么都干。有一段时间, 很多越南人偷偷跑到国内来讨生活,他们父子俩发现这个‘商机’,就开始利用自家的渔船作‘蛇头’,源源不断把非法入境者带过来。”

卷宗内有阿虎和他父亲的照片,父子俩都是黑黑瘦瘦的模样,个子不高,但眼神透着精明。阿虎赤着上身站在船甲板上,胸口纹着一只深蓝色的老虎,纹身师傅大概手艺不怎么样,线条粗糙得很,但正是这份粗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亡命之徒的凶悍感。

“就因为胸口这只老虎,大家才叫他‘阿虎’。”老古指着照片说,“一开始他们父子俩只是私带一些劳工入境,后来有一阵市面上忽然流行越南新娘,他们发现了新的‘商机’,干脆不带劳工了,直接搞起了地下跨国婚介。”

孙之圣一听就明白了:“仙人跳?”

“差不多吧。”老古道,“他们先在那边花言巧语骗一些姑娘过来,赚一笔偷渡费,再把她们介绍给这边的男人,赚一笔中介费。后来大概觉得这样来钱太慢,干脆和一些姑娘商量好,以‘结婚’为名骗取男方的‘嫁妆’和‘媒钱’之后,里应外合来个‘卷包会’,换个地方再找对象重新结婚。”

“一货二卖啊?”孙之圣道。

“何止二卖,还三卖四卖呢。”老古苦笑道,“没办法,农村女孩儿少啊,光棍一片一片的,往往都是集全家之力才能‘娶’这么一个新娘子,结果——两手一拍,鸡飞蛋打!本来呢,这种事是犯法的,男方吃了亏也不敢声张,可是阿虎父子胆子太大了,三五年间来来回回骗了上百户人家,事情闹大了,这才曝光出来。”

孙之圣叹道:“这父子俩还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

“靠个屁咧,把命都靠没了。”老古说,“两年前,一户人家被骗了巨额彩礼,当事人气不过,带了一票亲友去阿虎家理论,结果说崩了当场干了一架,把阿虎他爸给失手打死了。也是因为那次,他们父子俩多年来的恶行被曝光出来,警方开始介入。”

孙之圣诧异道:“人抓住了?”

“没有,阿虎听到风声之后就跑了,杳无音讯,到现在连他家人都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老古摊了摊手,道,“有人说他改名换姓,还在哪个地方搞老本行,有人说他跑到那边去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我们找了他两年,没找到他人在哪儿,真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之圣皱眉道:“这两年来他的身份证没用过?”

“没有。”老古指着墙上的地图说,“我们在茜城拉网式排查,调查过他所有的生意伙伴,抓了好几个非法走私分子,但奇了怪了,阿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两年来不管现实生活中,还是网络上,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这年月虽然个人信息电子化,监控网络化,但仅限于人口密集的大小城市,一旦下沉到落后地区或者人口分散的山地,想要搜索个把人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尤其这个人还是当地人,因为“职业”缘故对地理环境极为熟悉。

老古介绍完以后便出去忙去了,留孙之圣和荣锐在一间小会议室内继续看卷宗。

“会不会,王桂玉提供的情报过时了?”孙之圣迟疑道,“阿虎是两年前出的事,王桂玉是六年前通过他‘重生’的,这里面有四年的时间差。阿虎现在自身难保,还敢帮方卉泽?”

荣锐对阿虎的履历关注不多,反反复复一直在翻阅近两年来警方对他实施的侦察,半晌道:“卷宗显示,阿虎是在他父亲被杀当天跑路的,连葬礼都没有参加,行动非常仓促,明显属于临时起意。”

“嗯哼。”

“事发现场在他家,他家在茜城,新城区,繁华路段。”荣锐将一份简报丢给孙之圣,“但是后来,当警方调查当时他家附近的监控、交通天眼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你觉得有人给他善后?”

“很明显啊。”荣锐道,“但是,一个蛇头,跨国黑中介,初中学历的混混,你觉得他有能力给自己善这种后吗?”

孙之圣摸着下巴道:“你不会怀疑方卉泽吧?”

“这是方卉泽的强项啊。”荣锐道,“制造网络崩溃,删除视频信息,清空缓存……这次他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而且阿虎跑路这两年杳无音讯,连身份证都没用过,也太干净了吧?”

孙之圣沉默不语,荣锐道:“我原本还担心王桂玉情报过时,现在倒是相信我们找对方向了——方卉泽和这个阿虎一直有联系,2023阿虎帮他给王桂玉弄假身份,2027年阿虎出了事,方卉泽也帮他跑路……这两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交情很不错。”

孙之圣终于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问题是——他到底藏在哪儿?”

荣锐打开电子地图,将茜城所在的位置放大,用红线沿海岸标出一道曲线,道:“不管他藏在哪儿,只要他帮方卉泽偷渡出国,就一定要从这一带的海岸线上走。”

孙之圣摇头道:“太大了,范围太大了,你这一笔圈进去多少地方,想一一排查谈何容易。”

“不用排查。”荣锐却道,“刚开春,系统不是要开展各种整肃活动么?我们就通过茜城警方重新开启对阿虎的搜查,把通缉令发到这一带的一线派出所去。”

孙之圣了然,道:“你想做个口袋?”

“是。”荣锐道,“方卉泽帮过阿虎这么大的忙,这次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方卉泽跑路。我们全线收紧,只留那么一个偏僻、警力不足的地方当口子,他八成会钻。”

孙之圣想了片刻,道:“方卉泽带着萧老师,不敢逗留太久,他们时间很急……”

“对。”荣锐看着电子地图,沉声说,“所以,我赌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太阳下山的时候,孙之圣运用自己强大的协调能力,和茜城警方达成一致,开始向相关单位发送阿虎的紧急调查通知。

其实有时候,并不一定真的要对方动手干什么,只要放出风声就够了。像阿虎这种人,东躲西藏两年,惶惶如惊弓之鸟,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个半死。

午夜,警局已经下班了,荣锐和孙之圣还耗在那间小会议室里。孙之圣叫了外卖,但俩人都没什么心思吃,好好的海鲜全放凉了,散发着淡淡的甜腥味。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荣锐愣了一下才惊觉是自己设置的提示,立刻像上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有人回应了我的悬红!”

“哈?”孙之圣本来躺在沙发上打盹儿,被他吓醒了,“什么?说什么?”

荣锐打开笔电,打开暗网悬红,果然收到了一个回应。回应里是一个短视频,不过五六分钟,黑黢黢的,但……里面确确实实是他一直悬着心的人!

“萧老师?”孙之圣瞠目道,“这是什么摄像头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