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慢悠悠道:“他想去挖石涅,我同意了,让他将文书呈上来。一听写文书,他就满脸痛苦。朱襄不是由蔺相如教导吗?他怎么会厌恶写文书?”

廉原嘴微张。

他完全没想到朱襄公情绪低落,居然是自己在闹脾气。

不愧是朱襄公,见到武安君也完全不惧呢。

他犹豫了一下,用委婉的话解释道:“朱襄公得蔺卿和荀卿教导,学识自然不差,只是不喜写文章。”

白起疑惑:“荀卿?难道是曾经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

廉原道:“是。”

白起道:“蔺相如和荀况都不像会纵容弟子的人,朱襄被他们教导,居然会不喜写文章?”

廉原委婉道:“蔺卿和荀卿当然有训斥过,不过朱襄公每日都要出外巡视田地,十分劳累,他们舍不得训斥太过。”

白起明白了。看来蔺相如和荀况都很宠溺朱襄。

白起问道:“廉将军也这样?”

廉原想了想,道:“主父略好。”

略……白起再次明白了,看来廉颇也很宠溺朱襄。

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回去找秦王分享。

还在一边看曾孙黑历史,一边吃盐水煮豆子,一边笑的老秦王见白起回来,对白起招招手:“将军也来看看,朱襄笔下政儿真有意思。你家儿孙是不是也这样?”

白起先将朱襄正在收敛赵兵尸骨,之后要呈上文书带人去挖石涅的事告知秦王,又将自己从朱襄护卫口中打探到的消息说与秦王听。

他知道,秦王一定会关心朱襄曾经的生活和现在的人际关系,才好让朱襄心甘情愿入秦。

“荀况,哼。”秦王一听到荀子的名字,脸立刻拉得老长。

秦国、历代秦王和如今的老秦王没少被儒家骂,什么“儒不入秦”,秦王装作不在乎,但心里想着就是气。

寡人可以不用你,但你们怎么能嫌弃秦国和寡人!

不过荀子曾经入秦,虽然不肯来见他,但接受了范雎的召见,还夸奖了一番秦国。所以秦王对荀况没有对其他儒者那么厌恶。

至于荀况说秦国不修仁德,一定会灭亡的话,秦王就选择性忽视了。

“子楚曾说,朱襄不仅是蔺相如的门客,蔺相如更视他如子侄。果然如此。”秦王感慨,“许明、相和、荀况居然也都围绕在他身边默默保护他,这个人,必须入秦。”

白起心里就像是有手指在挠一样。

既然君上你说朱襄必须入秦,又为何要让朱襄回赵国,还同意朱襄主动找赵王送死?

白起再次询问,秦王再次卖关子。

看着白起的面瘫脸终于露出了郁闷的神色,老秦王开心极了,等用膳时不仅把秦军好不容易打捞起来的河鱼吃得干干净净,还多用了两碗豆饭,喝了一大碗豆叶羹。

虽然朱襄带来了新的粮草,但仍旧以豆子为主,所以老秦王还是每日吃豆饭喝豆汤。

他揉揉肚子,很想念咸阳的美味。但长平有热闹看,先生又说太子干得不错,比起美味佳肴,还是留在长平一边看热闹,一边培养太子,更有意思。

当然,秦王从朱襄口中得知范雎心中的忐忑后,每隔几日就提笔写信给范雎,诉说自己对范雎的信任和看重,让范雎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言乱语,白起这颗小星星怎么比得过相国这轮明月?

范雎看到秦王的信,冷汗都吓出来了。

白起在长平再次获得大胜后,无论是秦国还是其他六国,都有人想要阻止白起的兵锋,最好让白起被冤杀。所以范雎最近被不少人游说。

白起不仅擅长打仗,也擅长治理和抚民,简直文武双全;他现在功劳这么大,秦国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又是秦人,更受秦王重视。将来白起恐怕是周公姜尚之类的人物,相国你以后不能再站在秦王身边了,你和秦王之间要隔着一个白相国了!

范雎虽然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把这群说客都赶走了,但心里已经有了些许忐忑。

秦国重军功,白起又是秦人,秦王会不会真的让白起跃于自己之上?

范雎入秦后第一个大功劳,就是让秦王废除了宣太后干政的权力,将宣太后的弟弟穰侯、华阳君,以及宣太后喜爱的小儿子(也是秦王的胞弟)泾阳君、高陵君驱逐出国都,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不再重用他们。

穰侯魏冉原本是秦国的相国。秦王将他免职后,范雎才成为相国。

魏冉年纪本来就大了,回到封地后越想越气,把自己气死了。所以范雎一直自认为魏冉与自己有仇。

白起升迁的路上曾被魏冉提拔,他和魏冉关系较为亲近。所以范雎一直自认为,白起对自己肯定有怨恨,一旦跃居自己头上,一定会想办法为魏冉报仇。

范雎这么想,是因为他以己度人,自己就是睚眦必报的人。

范雎出身较为低微,曾经差点被魏相冤枉鞭死。死里逃生的经历,让范雎很有心理阴影,对失去权势非常恐惧。

他一想到白起替代自己成为秦王宠臣,夜晚就不断梦见当年自己差点被魏相鞭死的情景。

当范雎已经快被说客说服,要向秦王进言,让白起撤兵,并悄悄说一些“白起自恃功高,私下对君上多有怨言”的谗言的时候,秦王的信来了。

范雎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大病一场——他其实已经病了,但不敢让秦王发现自己看到信后吓病,强撑着继续上朝辅佐太子。

他刚刚生出诬陷白起的心思,秦王就写信敲打他,莫非已经知道那些说客的话,开始怀疑自己了?

范雎越想越害怕,都考虑要不要逃离秦国了。

秦王的信又来了。

秦王不断在信中安抚范雎,贬低白起,又在信中说起朱襄和朱襄笔下的政儿,就像是和范雎拉家常一样。

范雎的惶恐在秦王不断送来的书信中渐渐消失。

他大哭了一场,然后病愈了。

范雎想,秦王确实是知道自己被人游说。但秦王没有敲打他,而是安抚他。这些书信都是君上在展现对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啊!

秦王身在长平,就在白起身边,还写信给自己,说白起不如自己,这是多么深厚的看重啊!

范雎想起自己对与秦王君臣之情的怀疑,愧疚万分,甚至自我厌恶。

范雎啊范雎,你自己因为魏相对你的怀疑而差点死去,你最厌恶无缘无故的怀疑,所以你怎么能无缘无故怀疑君上呢!

你明明差点做出背叛君上的事,君上还写信来安慰你,你对得起你的君上吗!

我范雎对不起君上啊!

范雎在回了几封规规矩矩的信后,终于给秦王写了一封直抒胸臆的忏悔书信。

因为挖煤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经由许明和相和告状,被秦王提溜到身边养病的朱襄探头偷看,然后吟诗总结:“我心似君心,必不负相思意。”

这句话化用“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出自李之仪的《卜算子》。词中虽写的是相思,但谁都知道,古人多用男女情比喻君臣情。李之仪这首词哀怨的是宋徽宗听信谗言将自己贬谪。

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道:“少学些民间歌谣,多看《诗》,完全不合韵律。”

朱襄心道,我当然知道唐诗宋词在这个时代都是打油诗,不合韵律。

他狡辩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不是作诗。”

秦王懒得理睬这个给了一根棍子就会往上爬的晚辈,道:“果然如你猜测,已经有人在先生耳边胡言乱语,该杀。”

朱襄道:“他们游说失败后肯定已经全跑了,杀不了。”

白起见秦王和朱襄的对话,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他擦了擦汗珠,看向朱襄的眼神中潜藏着浓浓的敬佩。

朱襄怎么就敢这样随意地对待君上?他就不怕君上震怒,杀了他吗!

哦,朱襄说他不怕,他说他没几个月就要死了。秦王等着他被赵王杀,肯定不会杀他。

白起小口小口地深呼吸。这些日子,他已经练就了一副深呼吸还不被别人察觉的本事。

秦王将书信收好,问道:“别贫嘴,你那水车修建好了?不塌了?”

朱襄挖煤矿的时候找到了伴生的石灰矿,兴致勃勃要煅烧水泥,并在水车上用上。

但朱襄虽然知道水泥的成分,但不知道水泥各个成分比例,结果水泥很快裂开,试做的水车坍塌。

秦王为这件事笑话了朱襄很久。

“这次又没用水泥,当然不塌。”朱襄辩解道,“失败是成功的阿母,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秦王“嗯嗯”,脸上还带着嘲讽的笑。

白起额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再次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平息心中的震撼。

秦王嘲讽完后,继续道:“水车建起来了,你不是说要用赵兵的兵器铸造农具?我同意了。”

各国君主只在正式场合和显示出自己威严的时候用“寡人”(楚王是“本大王”),平时仍旧用“我”甚至“予”,没有后世那么多规矩。

秦王与自来熟的朱襄熟悉之后,也懒得再装了。

老秦王在六国人心中和鬼神差不多可怕,但他实际上是一个很随和肆意的人。

其实看秦国历史的记载,秦国国君基本都不太喜欢繁文缛节,平时很随和肆意,甚至偶尔还会浪过头。

秦王在初次请教范雎的时候,就在范雎面前长跪不起,口称“先生”。

在范雎怕得罪宣太后,不肯说得太深时,秦王委屈地问了好几遍“先生不肯赐教我吗”“先生终究不肯再赐教寡人了吗”,还对范雎说自己愚笨,得了范雎是自己祖上烧了高香。

这样的秦王,私下能有多霸气?

朱襄家的始皇崽半夜驱车去找王翦嘤嘤嘤抱着大腿哭不要离开我啊,完全和他曾祖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就是老秦人家的遗传。

朱襄是一个没有多少阶级观念的人。哪怕来了这个世界好几年,但现在自己不是都要死了吗?他怎么放松怎么来。秦王要在他面前装长辈,他就敢在秦王面前真的当自己是晚辈。

还是后世那种敢对长辈拌嘴的晚辈。

“谢谢秦王,秦王是个大好人!”朱襄拱手高兴道,“我现在就去……哎哟。”

秦王顺手将卷起的竹简敲到朱襄脑袋上:“养病,让相和去。”

朱襄揉了揉脑袋,道:“没想到相和是墨家钜子。我还以为钜子是一个人,和荀子孟子孔子老子一样呢。”

秦王皱眉:“蔺相如怎么教的你?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朱襄实话实说道:“蔺公光是教我《诗经》,都想把我一天三顿揍了,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教其他?”

秦王:“……”这家伙还很得意。

他顺手又敲了两下:“还有,你说要做石磨,让相和带人去选石头,去做。”

铁头娃朱襄再次笑眯眯拱手感谢:“等石磨做出来,我给秦王做豆腐吃。豆腐用豆子做成,比豆子好吃。”

秦王颔首:“随你。”

他结束了闲聊,摊开上党附近的地图,询问朱襄上党附近应该如何“开发”。

“开发”是朱襄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