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待韩非的情绪完全冷静下来之后,才道:“不,我没有完全阻止他们,我和他们打了一个赌。”

李牧看向朱襄,眉头微皱:“你又自找什么麻烦?”

朱襄的高人姿态在李牧这句质问下荡然无存,无奈道:“什么叫自找麻烦?我身为秦臣,为秦谋算不是很正常?”

“我没说不正常。”李牧问道,“你又自找了什么麻烦?”

朱襄:“……”

他忽视了李牧不善的语气,将自己与张家兄弟二人的打赌说了出来。

李牧没有皱得更紧:“韩国不过弹丸之地,随意一个秦将大军压境就能速胜。你非多此一举,难道是真看重张家兄弟的才华?”

韩非木然道:“或许有,但并非首要原因。朱襄公是想以张家兄弟的失败,彻底消磨韩人对韩国的归属感。”

朱襄没有回答。

韩非道:“朱襄公,若你意如此,该我回韩国。”

朱襄摇头:“人有亲疏远近。你不许去。”

韩非心道,朱襄公你说我不许去,我就不去吗?

但他看着朱襄眉眼间的坚决,话到了嘴边却道:“是。”

朱襄本想再劝说几句,但看韩非颓然的神情,他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心中叹了口气。

韩非与刚入秦时不一样,已经很成熟。接下来如何做,韩非心中有数,他再怎么劝都没有意义。

朱襄给李斯递了一个眼神,让李斯安慰韩非。

这时,只有挚友的安慰和支持,才能让韩非振作。

虽然李斯是韩非挚友这件事本身挺怪的。

李斯得到朱襄示意,伸手拍了拍韩非的背,道:“我和韩非先告辞了。”

朱襄颔首:“去吧。”

李斯带着走路有些踉跄的韩非离开,朱襄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嬴小政道:“舅父不必多虑,韩非既然已经在南秦,我便不会让他回韩国。若他非想回韩国,我就修书给君父,让君父赶紧把韩国灭了,他就安心了。不过是打乱一下计划,先灭一国,韩非值得。”

朱襄扶额:“政儿,我知道你想说韩非如今的才华,值得秦国在自己统一天下的道路上走一些弯路。但你这话说的……唉。”

李牧差点被茶水呛到。赶紧灭了韩国,韩非值得。政儿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他有些担忧嬴小政当秦王后朝臣的精神状态。还好他是将领,应该长期驻守边疆,不用看到这一幕。

雪姬比起以前对这些话中有话懵懵懂懂,现在勉强能听明白了一些。

她叹息道:“韩非真苦。”

嬴小政本来对雪姬的话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动作,动作做了一半就去揉鼻子,乖巧道:“这世间比韩非苦的人多得是。舅父天天让我们低头看的庶民,才是世间最苦的人。”

嬴小政在心里道,就只说心里苦,韩非这点苦恐怕也比不过舅父。

待韩国灭亡之后,韩非大概率就能振作起来,为了养活韩王室那一家子苦不起来了。但舅父估计到了自己继位,心里还是苦。

他很清楚舅父一些理念,自己永远不会接受。

舅父也很清楚。

但舅父只会笑着面对自己,面对身边与他理念不同的所有人。

他原本认为舅父脸上那种笑容很碍眼。现在长大了,成熟了,才发现舅父脸上的笑容是对他们的慰藉。

“他可能不是特别在乎,可能不是很难受,还能笑。”

舅父大概就是想让自己等人如此想吧。

嬴小政看了朱襄一眼,道:“舅父,不说韩非了。”

朱襄郑重点头:“对,该说你了。”

嬴小政:“……”

他反悔了。

舅父,你还是继续心里苦吧,政儿喂你吃黄连!

朕没有这样的舅父!!!

李牧端起茶杯遮住上弯的唇角。

他也等着看嬴小政笑话。

嬴小政结结巴巴说起自己做的好事。每当他想美化一下自己,朱襄就会为他补充。

朱襄:不用谢(微笑)。

李牧上弯的唇角下撇了,雪姬的表情重新变得扭曲狰狞了。

嬴小政从未见过自家舅母这样的表情。他平生难得生出了害怕的心情,脖子都忍不住缩了起来。

朱襄心里有些怀念。

雪姬上次出现恶鬼般的表情,还是在听说要把春花接回咸阳的时候。

他从袖口抽出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竹篾条,将磨得十分光滑的一头递给雪姬,然后把住李牧的肩膀:“走,我们去城里逛一圈。”

李牧起身:“好。”

他给了满脸写满了求助的嬴小政一个冷漠的眼神,与搭着他肩膀的朱襄一同离开。

嬴小政深呼吸。

舅父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竹篾条!

朕没有你这样的舅父!!!

雪姬深呼吸了好多次,待朱襄和李牧都走得没影了,才将脸上恶鬼般的狰狞神情变得平静。

雪姬十分平静道:“政儿,跪下。”

嬴小政飞速从椅子上梭下来,扑通跪直,平举双手,手心朝上。

老实!

第182章 食肆遇学生

细细的竹篾条打在手心上,不会伤到皮肉,顶多有点红肿,就是疼。

其实这点疼对嬴小政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他能面对生母砸来的东西,头破血流也不吭一声,竹篾条打在手心的疼痛,他本来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雪姬在打嬴小政手心的时候,一记竹篾条落在了孩子的手心上,她便流下了眼泪。

嬴小政看见雪姬的眼泪,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不断哭着认错。

雪姬不停手,竹篾条狠狠抽在嬴小政的手心,最后竹篾条都抽断了,嬴小政的手心都肿了,她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嬴小政哭着喊道:“舅母,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雪姬将手中断掉的竹篾条扔掉,抱着已经长大的孩子,哭得声音都嘶哑了:“你如果有个好歹,我和你舅父该如何是好?你让我们如何是好?!我和你舅父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若有个好歹,我们该如何是好!”

雪姬哭得语无伦次,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已经逐渐高大的嬴小政被矮小的舅母搂在怀里,仿佛回到了自己还能被舅母护在怀里的年纪。

除了哭,嬴小政脑海里一片空白。

……

“从小到大,我都拿他没办法,只有雪会狠狠揍他的小屁股,规正他的行为。”朱襄唏嘘,“还好有雪在。”

李牧白了朱襄一眼:“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你家倒转了。”

朱襄笑道:“这不是挺好?”

李牧叹气。罢了,朱襄就是这样的人,没救了,无视便好。

吴城与秦国腹地隔得远,虽已经推行秦律,但还是保留着当地较为自由散漫的特色。

秦国腹地极端压制商业,吴城位于长江水道边上,不远处又是海岸线,能连通南北商线,商业贸易素来繁荣。

李牧能自给自足,就靠着充当商人们的“保护”这一角色,偶尔自己也会做一些买卖。

做生意腐蚀军队这种事,在古代不可能发生。因为古代的军匪不分家,军人甚至可能比寻常匪徒更凶残,将士兵卒赚钱多通过掠夺。

完全一摊烂泥就谈不上更烂,自然就谈不上腐蚀了。

通过做生意,以不见血的方式自给自足,满足将士兵卒的财物需求,李牧这支队伍反倒是可以称得上战国时代“军德”不错。连寻常兵卒杀良都逐渐减少,心里有了不可“竭泽而渔”的念头。

至于经商可能减少战斗力这种事,在李牧手下不可能。

现在到处都是仗打,李牧有了足够的物资后,就练了一支只用训练的精兵。其余游兵散勇,只需要听从军阵指挥,需要人命的时候指挥他们往上冲就行。

反正现在六国多是这样的兵,秦兵吃的比他们略饱,力气比六国普通兵卒略大,说不定战斗力还更高一些。

除了收保护费和经商,收商税也是李牧来钱的重要方式。

古代不重商税,不是不想要这块利益,是商税难收。

现代机构有了电脑网络这等便利,商家也有的是办法偷税漏税。以古代朝堂的行政能力,想要搞清楚商人究竟做了多少买卖赚了多少钱,以纯利润收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收税成本远远高于税收本身的时候,古代朝廷就只能放弃这一块收入。

重农抑商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如此。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有地就有人,更好收税。

古代收商税就只有“关卡税”最为便利。现在李牧收的便是这样的税。

李牧与朱襄说是逛街,很快就变成了巡游集市,讨论关卡税的设置地点。

长江水道上设哪个关口,官道上设哪几个卡,入城时收几成的税,市集摊位税又如何收……李牧在雁门郡的时候,战时与北胡打作一团,和平时也与北胡开边贸,有些经验。

朱襄只有一些赶集的经验,对税收并不了解。但现在他算是半个吴郡郡守,只能硬着头皮和李牧一起研究。

“虽然先王许我用一地赋税养兵,但我迟早会把这些事交出去。你不学怎行?”李牧见朱襄头疼的模样,叹气道,“你才是吴郡郡守。”

朱襄道:“现在政儿才是吴郡郡守……好好好,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