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了。

她抬手喊道:“这是要擅用私刑了?”

慧通大师越过人群看向她,说道:“清理门户罢了。”

“朝廷都不敢当众杀人。”方拭非说,“你要说你不是大秦人,今日你想杀谁我都不管。”

慧通笑道:“施主说笑了。老衲怎会当众杀人?不过是要众人看清楚,此二人今后,再非我冥思教教徒,我冥思教也不会庇佑,受二人挑唆,而遭受损失的,可来我冥思教寻求补偿。”

众人高呼。

慧通大师:“阿弥陀佛。浊浊凡世,愿能独善其身。”

林行远怒道:“钱能赔得了,难道命也能赔吗?他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方拭非抬手一挥,示意他不要冲动。这左右前后,可都是虎视眈眈的敌方信众,哪能起冲突。

方拭非说:“走吧。”

林行远:“这就走了?”

方拭非做着口型夸张道:“看着不想吐吗?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林行远竟然无法辩驳。跟在她身后出了人群。

数人回到衙门,准备去找叶书良汇报,就在门口见到了王猛。他应该是有事来找方拭非,又不想进衙门,所以站在拐角处等着。

王猛一身湿润,像是被水泼过,他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木然地擦着。方拭非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在看街道尽头。

方拭非让他们先进行,在他耳边用力一喊:“这位大哥!”

王猛浑身一抖回神,问道:“那边是怎么了?我来的路上听说慧通大师出关了?什么彩霞漫天,灵鸟盘旋,星辰升起,说得跟活佛出世一样。”

方拭非说:“是。他们是这样传的。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但看着是很厉害。”

“啊……”王猛深深忧愁,“他又出关了。那冥思教现在岂非气焰更盛。”

方拭非说:“是,城里冥思教的信众,普通人如今不敢随便去触霉头,你说话也小心点吧,出了事记得找人来衙门求救。”

王猛喃喃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方拭非真想回他一句你说得对!

王猛抬起头说:“希望先前的百姓别被他们记恨遭了报应。使君,这事您一定要管到底啊!”

方拭非:“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吧?有事吗?”

王猛想起大事来:“哦,小人来是想跟使君说一声。前段时间,您叫我造船,可我太久没关注过了,就抽空去海边看了一眼,想瞧瞧别人的船。结果就发现,这海里不大对劲。”

方拭非想到叶书良说的飓风,忙道:“怎么说?”

王猛说:“我父亲常年造船,以前也经常跟人出海,所以对气象颇有经验。他是这样教我认的。你看这两日,是不是早晚彩霞灿烂?”

方拭非:“这不正有吗?”

这边时间流逝,彩霞已经暗下去了。这最近这两天的彩霞的确是红艳似火,漫天通红。

王猛:“还有海面远处的云朵,散乱如丝,从海面上,像扇子一样往这边散来。”

方拭非思忖道:“嗯……”

《岭表录》中记载:“南海夏秋之间,有晕如虹,谓之飓母,必有飓风。”

王猛:“我同附近的渔民聊了会儿,他们说最近海里的鱼,在不断往浅滩上涌。他们多年打鱼,见过不少风浪,都说多半是要来飓风了,今日不敢出船。收拾了东西呆在家里。”

“海边?”方拭非说,“在哪个地方?我要去看看。”

王猛便给她指路,说道:“使君,您要去的话,一定要白天去,站的远一点。那浪要扑起来,真是躲不开。一不小心就容易让它卷进去了。”

方拭非点头:“好。”

叶书良在里面已经听林行远叙述了事情,他忧愁道:“真是糟糕。”

顾泽长问:“有多糟糕?他们不是历来喜欢这样装神弄鬼,弄虚作假吗?这次莫非不是穷途末路,才故技重施?一个慧通出关,能这么厉害?”

叶书良说:“不是一回事。”

冥思教教徒良莠不齐,最先发展的时候吸纳了不少莽夫。可是教派若要发展,这些鼠目寸光、败坏名声的人自然不能留。正愁没机会整治刨除他们,如今纵容他们犯错,引他们入瓮,正好可以来个溺杀。还能叫人心服口服。

慧通大师先显出神迹,强调自己的地位与神通。随即摆出刚正不阿的模样,把此前教派里所有叫人诟病的错误行径,都推到他们几个身上。一面又主动承担损失,更叫人觉得他无辜。

此番运作,还不让信众死心塌地?

“欲退先进,欲夺先予。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没多少将朝廷的动作放在眼里,本着利用的目的而已。”叶书良说,“罢了。现在说这个没用。每日找人去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顾泽长:“啊……”

翌日大早,林行远等人尚未起来。方拭非实在是睡不着,就夜里开始动身,往海边走去。

越到海边,晨风越大,空气里都是湿咸的味道。好在方拭非多穿了两件衣服过来,此刻才不觉得冷。

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至中午了。

她顺着路走过去,余光间竟然瞥见了穿着白色僧袍的慧恩。

他站在港口的木板上,手上掐着佛珠,衣袂在大风中猎猎扬起。清澈的目光从海面上扫过,瞳孔微微映着日光,皮肤白得发亮。

这人过于醒目,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单看慧恩的外貌,都要可惜他做了个和尚,否则该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方拭非负手走到他旁边,认真转了一圈。

对方丝毫没有被凝视的尴尬,只是笑问道:“使君找我,是有何事?为何忽然来了海边?”

方拭非说:“我还在想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怎么不看着你的师兄弟,让他们到处惹是生非。原来如此,打的是大义灭亲的路子。”

“师兄即是我师兄,我如何能干涉他们的作为?”慧恩说,“何况对错,主持自会分辨,贫僧不过冥思教内小小一员,哪来的本事大义灭亲?”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方拭非指着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好人,有时候我又觉得不是。我真是想不通你究竟在想什么。慧恩大师,你是哪里人?”

慧恩问道:“施主为何要去想贫僧在想什么”

“算了吧,你们冥思教的僧人都富着呢。贫僧贫僧,最多也就贫在一张嘴上。”

慧恩并不生气:“那施主呢?”

方拭非坦荡说:“我自认啊,我是喜欢贫嘴。”

慧恩:“那贫僧也自认吧。”

方拭非呵道:“你真没意思。”

慧恩不说话了。

方拭非一手挡在眉毛上边遮光:“打听一下,你看出飓风什么时候来了吗?”

慧恩笑问:“朝廷要帮忙吗?”

方拭非:“这不是朝廷的职责所在吗?”

慧恩:“是吗?”

第63章 自度

方拭非听他说得意味深长, 便道:“你是在官府这里蒙受过什么冤屈, 所以才进了冥思教吗?”

慧恩背过身, 要往回走。

他宽松的衣袍在大风中抖动, 声音夹在风里,传到方拭非的耳边:“是因为师父在我危难之际, 救了我一命, 我亦无处可去,便留在冥思教,以报恩情。”

“你师父是因为悲悯众生才救的你?”方拭非兀自思考道,“我还以为能建出冥思教, 且将它带向歪路的人,不会有这样热情的心肠。”

慧恩说:“不,他是因为讨厌我的仇人,所以才救了我。”

方拭非怔了下,而后哂笑道:“因为讨厌一个人而救了你,这也能叫恩惠吗?”

“能。”慧恩偏过头说,“比许多承人恩惠,最终却袖手旁观的人好多了。方施主, 您或许见得不多,目的或本意不重要,结果才重要。说得再漂亮, 终究还是要看做的怎么样。”

方拭非小跳着跟着他,这海边的风却不如她意,将头发吹得凌乱四散, 糊了满脸,眼睛都快睁不开来。

瞧瞧慧恩这颗光头,往哪里走都潇洒多了。

方拭非用手理前边的碎发,说道:“难怪他给你起法号叫慧恩。是要你一辈子记住他的恩惠?”

“非也。”慧恩说,“我的法号是我自己起的。只是觉得很可笑而已。”

风声忽得呜呜大作,浪被拍起了一层,又轰得落下。

方拭非捂住一边耳朵道:“什么?劳烦大点声!”

慧恩看了她一眼,拖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一旁的船后。

有东西隔着,总算好一点的。

“你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出人头地,为何要选择这条路?”方拭非说,“经商、入仕。天无绝人之路,怎么都好过与朝廷做对吧?你是聪明人,为何不替自己多想想?”

慧恩问:“有什么不好?”

“一个是有机会名垂青史,一个是现在就已经臭名远扬。”方拭非说,“你们佛家不讲求因果轮回吗?你总该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缺德事吧?”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慧恩问,“纵然流芳百世,我又能长久了吗?”

方拭非是真给他弄笑了:“你究竟学道还是学佛啊?”

慧恩继续往城里走,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我十三岁起,才开始念佛经。佛或道于我来说,并无太大差别。曾经我不屑于神佛来救,不必要得道高人替我开导。直至今日,我亦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神佛真理。”

“听你这样说,也未曾见你被开导。”

“人不度我,官不度我,佛不度我,何人度我?”他摇头说,“开导出来了。这世间无人能度我,苦海无涯,谁人都只能乘舟自度。”

方拭非:“你的舟从哪里来?”

“从哪里来?”慧恩瞥向她,眼神依旧不温不火,似乎还觉得有些可笑:“人皆有秘密。我不揭穿你的秘密,你为何要来干涉我?”

“我有多少秘密?活着肉躯一条,死了尸体一具,银子都没几两。”方拭非叉腰道,“我只辨是非,佛要挡我,神佛皆杀,这就是我的道。”

方拭非挥手道:“这么多年了,你师父的恩情也该还清了。原本他就是居心不良,你还要以命相偿吗?我觉得聪明人的命,可是很珍贵的。”

慧恩:“你有可以真心相待,生死相交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