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上下对她这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正经做皇后的人自然恭敬有加,总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再请她进去。这一日,苏妤却被拦了下来。

“窦氏在里面。”徐幽亲自迎出来道。语中一顿,又说,“但陛下不在。沈大人和几位重臣急着求见,陛下便去广盛殿议事了,她就一直跪在这儿,非得见到陛下不可。”

苏妤往里一瞧,便看到了那个跪得笔挺的身影,一蹙眉道:“她来干什么?”

“自是为窦宽求情的。”徐幽揖道。

苏妤一凛:“她还不知道?”

“没人告诉她。”徐幽垂眸说,“御前么……夫人您也知道规矩,臣等也不敢随口说。”

窦家的事太大了,人人都格外谨慎。

“本宫知道了。”苏妤微一颌首,提步便进了殿。徐幽一见,知她这是有话要同窦绾说,也不拦着,只小心地护在身边,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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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跪不起的窦绾听得脚步声,侧了侧首,便看到了那正缓步行来的身影,清冷一笑:“云敏夫人。”

苏妤亦是一笑,颌首说:“佳瑜夫人。”

窦绾对她这般称呼未多做理会,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在这儿。云敏夫人你有着身孕又正值盛宠,总犯不上和我一样这么等着。”

“是,我不必等。”苏妤点头承认。如若她愿意,此时去广盛殿求见,皇帝也必会见她。

冷睇了窦绾须臾,苏妤终是道出了那句话:“你父亲已死了。”

窦绾的身形陡然一颤,她又说:“你也不必等了。”

“你……”窦绾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亲死了,他自尽了。”

苏妤一边说着,一边在一旁落了座,浅笑着请徐幽带旁的宫人暂且离开,徐幽有些犹豫,苏妤便又转向窦绾道:“你记着,今时今日,你最好冷静点。若不然,本宫让你父亲连全尸也留不得,你信不信?”

窦绾喉中发出的声音一哽,默然点头应了,苏妤再度看向徐幽,徐幽这才放心地带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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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冤、觉得窦家冤,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陛下逼的,若是陛下待窦家好,你们便不会如此,是不是?”苏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

窦绾冷淡一笑:“难道不是么?我父亲身居相位,若不是陛下迫得太紧,他何至于造反。”

“那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样。”苏妤抿唇而笑,“你相信轮回么?”

窦绾微愣,不知她为何问到这个,苏妤也未等她回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信。我不止信,我还经历过。你知道么?我活过一次,头十七年和这一世一样,嫁给了陛下、被认为害了楚氏的孩子继而受尽厌恶,最后死在了宫里。”

窦绾听着,头一个反应是苏妤疯了。抬眼却见她神色静静的,一字字都说得平缓认真,就沉默不言地听她继续说下去:“知道我为什么死在宫里了么?因为陛下死了!”

苏妤回想着前世的事,笑意清浅:“死因……是围猎时跌下了马——现在你该明白了?哦,上一世里你还不是佳瑜夫人,是正经的皇后,还育有皇次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按理说,这孩子本就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你们窦家还不是为了‘万全’,取了陛下的命?”

看得出窦绾复杂神色中的震惊,苏妤知道,让她相信这些太难了。继而笑意又深了几分,不疾不徐道:“那年我为什么在你身边安插宫人、防着你有孕?因为在上一世,你就是那时候有的孕。”

她又说:“所以……算起来,你于我还有弑夫之仇呢。”

即便上一世时皇帝待她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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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说假、亦不说全。苏妤只是很想知道,窦绾是不是还有心一争——如若没有,她倒是乐得求皇帝饶窦绾一命,毕竟那些事情窦绾这辈子并没有做,与其这时候杀了她,不如让她在冷宫活着,权当为腹中孩子积德了。

因果报偿,苏妤无法不信;为了孩子,无法不小心翼翼。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跪着,静等着皇帝回来。贺兰子珩进殿时,这场面弄得他很是一愣,瞧了眼苏妤又瞧了眼窦绾,后者便拜了下去,语声冷冷地道了句:“陛下安。”

苏妤则是微微一笑,唤人进来奉茶。

皇帝落了座,接过茶来喝了一口,遂问苏妤:“怎么了?”

“喏,问她。”苏妤睇了窦绾一眼。

窦绾再次下拜,却说:“臣妾有事禀……求陛下屏退旁人。”

知道自己就是这“旁人”,苏妤很配合地立即要起身离开,感觉皇帝的手在她手上一按,遂颌首笑道:“没事……臣妾去外面走走。”

大抵猜到了窦绾要说什么。

闲闲地在成舒殿后的凉亭落了座,苏妤等着御前的宫人来回话。不一刻,即有宫人赶来,擦着冷汗说:“那窦氏……”

“怎么了?”苏妤羽睫一抬,淡笑着问。

“那窦氏怕是疯了……”何匀连头也不敢抬地道,“她跟陛下说……说夫人您是妖女祸国,说是什么转世的怨灵……”

果然。

苏妤一哂,追问道:“然后呢?”

“臣看着……怎的陛下跟信了似的,脸阴沉得不信。”何匀瞧着很是紧张,苏妤却心下了然:他当然信了,本来就是真的……

“哦。”苏妤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自己不死心,就不怪本宫容不得她了。”轻轻一笑,她告诉何匀,“你去禀陛下,就说那些话是本宫告诉她的,为的便是看她是想明白了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何匀有些为难,心说“夫人您这不是把臣卖了么?”

“笨。”苏妤笑嗔道,“就和陛下说,本宫猜得到她会说什么,叫你禀一声罢了。”

“……诺。”何匀一拍额头应了下来,立刻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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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何匀在耳畔的低语,贺兰子珩倏尔松了口气——本是满心忐忑,不知窦绾从哪儿听的这些话,如若传出去决计对苏妤没好处。

原是她自己说的。

挥手命何匀退下,皇帝睇了窦绾半晌,悠悠道:“你说的这些……朕知道。”

……什么?

窦绾惊住。

“若说她活了两世,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这一世不一样么?”皇帝神色无波无澜,“因为朕也重活了一世。上一世错怪了她,这一世,就是来补偿她的。”

窦绾一时简直觉得每个人都疯了……

“上一世……朕待你、待叶景秋都不错,最后居然死在你窦家手里。”皇帝说着怒而哑笑,“朕死时看你半点难过都没有,一时还只是‘略有失望’,重生后碰上迎娶你的事,还怕若是强退了婚会逼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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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这些话,不知窦绾到最后信了多少。不过不管如何,她都在翌日下午被赐死了。

据去传旨的宦官说,她没说什么,便平静地赴了死。

彼时苏妤正在成舒殿里,不言不语地剥着手里的花生。直到来禀事的宦官退下,她才轻蹙着眉头道出了心底的疑惑:“昨日看窦绾的神色,仿佛当真惊异于臣妾说的那些事……是不是这一世真的一切都不一样、她也许当真做不出那样的事?”

沉吟许久,皇帝说了自己的想法,亦解了她心中的些许愧疚:“重生的只有你我,不是窦家、不是她。如此的惊异,大约只是因为事情还未走到那一步,又还差许多年,她并不知日后的野心会到何等地步吧。”

野心,总是一点点生出来的。从前的苏家是,“后来”的窦家也是。

“别想这些了,安心等着册封吧。”皇帝噙笑,“礼部呈上了日子,下个月月初。”

☆、128尾声

九月初,天已初凉,阵阵秋风中,整个锦都沸腾着。

册后大典,皇帝继位至今的第一次册后大典。

坊间街头都议论着、交谈着,人们都在说“好一番折腾,最后当了皇后的还是这位发妻”,人们都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果然还是旁人比不上的”。

皇宫里,一切册礼所用之物均已准备停当,苏妤穿上那一袭朝服,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回不过神。

朝服,她曾经穿过太子妃朝服,却从来没机会穿皇后的。还以为永远都没机会了——上一世也确实是到死都没机会。

浅浅一笑,眉目间隐有几分疲惫,到底还是幸福多些。手抚上系得松松的腰带,暗说一声这孩子来得真急,没等她登上后位便来了,她便只能带他一同走过这些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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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大殿那边已备好了,请夫人移驾。”郭合在外禀道。苏妤点了点头,搭上折枝的手,移步出殿。

步辇就在绮黎宫外等着,仍是夫人仪制,但待得册礼过后便要换了。

苏妤回眸看了一看绮黎宫……

册礼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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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了辉晟殿外的长阶下,便依稀听闻雅乐阵阵传来,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那片多半时候空着的广场上,如今站满了文武百官,颌首肃立,等着她受完册封、从殿中出来时行大礼。

一步步行上长阶,只觉这一路真是很长,长得就像两世的路。心中心绪纷杂着,默默回想起上一世时,逢年过节总是遥望着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这里的宫宴,她来不得。

如今,却要在这里受封为后、母仪天下。

榻上最后一阶台阶,苏妤听得殿门口候着的宦官朗声通禀:“云敏夫人到——”

殿中是朝中重臣和宗亲,人也不少,同样安静无声。

苏妤抬眸望去,看到九阶之上的贺兰子珩。隔得甚远,前头又有珠帘挡着、天子冠冕上还有十二旒,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又好像隐约能察觉出点笑意。

苏妤垂下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向前行去,走上九阶、步入珠帘,轻一敛裙,便要依礼下拜。

“免了……”皇帝忙一扶她,声音轻得很。

“陛下?”苏妤神色微滞,遂向皇帝递了个眼色,意指下头那么多人看着,还是按着规矩唯宜。

皇帝却是一笑,低声说了一句:“朕在底下试过了,根本看不清上面。”

“……”苏妤哑了声。心说那总也不能一直站着,一会儿册礼中,该跪的时候还是得跪,若不然底下总有看见的时候。

“看。”皇帝执着她的手一扫旁边,苏妤便傻了:这垫子也设得忒厚。

皇帝说:“这样省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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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整个仪程下来,虽是繁复冗长,苏妤倒也真没怎么觉得累。提裙起身,与皇帝挽了手走下九阶,接受一众重臣、宗亲的叩拜。

贺兰子珩紧握着她,感觉到她在众人的道安声中有些微微的瑟缩之意,偏头瞅了瞅她,低笑道:“不自在?”

“……没有。”苏妤低一哂,随着他跨过了大殿门槛。

“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外面霎时便是震耳欲聋的问安声,苏妤毫无防备、适才同他说话又走了神,这回是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

稳步而行,自当中的大道上走过,贺兰子珩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看出她精致妆容之下的几分倦意,便问她:“要不改日再见内外命妇?”

册封皇后之后,内外命妇都要觐见,本就人多,加上一番客套道贺,常常要用上很久。漫说苏妤有着身孕不能劳累,便是没有身孕,他也不想她受这么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