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是否刻薄寡恩,往往一句话就能看出真性情。

如果说人的本性是自私阴暗的话,那么帝王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他的自私本性会被无限放大,一语出口,闻者如坠冰窖。

人家在外面为他打生打死,却换来他一句“废物”。

究其根本,这种人总是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爹,全世界都应该毫无道理的孝敬他。

饶是跟随李隆基多年的高力士,此刻不由也心凉了一下,忍住心头不适,低声道:“陛下,河西军今早有奏疏,哥舒翰似已患了风疾,不克行军,出征路上是被将士们抬着走的……”

李隆基一怔,接着恨恨地跺脚道:“果真是废物!早不得晚不得,偏就这个时候得了病,以为朕是傻子吗?”

高力士轻声道:“听说早在出征以前就有大夫瞧过了,哥舒翰还在凉州城时便已得了此病,本来已有迹象但他没在意,后来是顾青调任回安西时路过凉州,见哥舒翰气色不对,暗暗请了大夫看了一眼才确定的,应该……不是作伪吧?”

李隆基有些愕然:“他真得了风疾?”

高力士道:“奏疏上是这么说的。”

李隆基叹气:“好好一员虎将,怎会得风疾呢?高将军,派个人去河西军传旨,赏哥舒翰黄金百两,赐田五百亩,请哥舒翰勉为其难继续征战平叛,待平叛之事稍定后,朕将他调回长安休养。”

高力士领旨刚要退下,李隆基又叫住了他。

沉吟半晌,李隆基缓缓道:“传旨时顺便派个太医去,给朕看看他的风疾有多严重,尽力治疗。国朝名将不可有失啊。”

高力士浑身一颤,抿了抿唇,仍恭敬地领旨告退。

…………

陇州城,刺史府。

怒极的安禄山将手中的酒盏狠狠摔落在地,接着手掌往下虚切,前堂跪着请罪的何千年尚未反应过来,已被身后的安禄山亲卫手起刀落斩下了首级。

安禄山神色不动,肥厚臃肿的嘴唇只吐出冰冷的一句话。

“废物!全军覆没竟有脸回来。”

陪坐前堂内的史思明心中一凛,见安禄山那张丑陋的脸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史思明抑下畏惧之心,脱口道:“节帅杀得好!败军之将毫无气节,不在败阵前自刎谢罪,还有脸回来求饶,委实该杀!”

安禄山冷冷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吓得史思明后背寒毛倒竖,惊出一身冷汗。

亲卫收拾着前院内何千年的尸首和满地鲜血,安禄山神情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喃喃道:“顾青……呵,原来是顾青。好手段,好谋略,是我轻敌了,活该有此败。”

史思明目光闪动道:“顾青任安西节度使三年,听说治军颇有方,深得安西军将士拥戴。”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本帅知道,我曾在安西军布置过眼线,可惜暴露后被他杀了。”

史思明不解地道:“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子,究竟何德何能,竟得全军拥戴。”

安禄山冷笑道:“治军与治世都是一个道理,无非恩威并济而已,不足为奇。本帅奇怪的是,他究竟如何练的兵。以前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虽说也不弱,却也不似这般精悍,能够轻松灭掉我两万义师,安西军不简单呀,算得上一支精锐之师了,呵,顾青好本事。”

嘴上不屑冷笑,可安禄山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他没忘记,自己与顾青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几年明里暗里给顾青下过套儿,设过计,甚至还在安西军中安插了刺客,毫无疑问,最后都失败了,而他与顾青之间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不仅除之而后快,而且恨不得诛其九族的那种深仇。

昨日,顾青给了他一记狠狠的反击,安西军首战便歼了他的两万兵马。

安禄山很清楚,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他的义师与顾青的安西军将有一番生死相搏,在这片关中的土地上各试锋芒。

“节帅,咱们要不要继续派兵救庆州?”史思明试探问道。

安禄山摇头:“庆州保不住了,此时此刻,恐怕它已被安西军攻破,若发兵去救,岂不正中顾青下怀?此獠不定准备了怎样的圈套等本帅傻乎乎钻进去呢,呵呵,本帅才不上当。”

“谋全局者,岂在乎一城一隅之得失?庆州不要也罢,咱们要的,是长安!是大唐国都!是李隆基的命!是终结大唐的国运气数!”

史思明小心地道:“那咱们义师下一步是……”

安禄山冷冷道:“下一步,潼关!”

潼关,位于黄河和渭河南岸,自古便是险关,是关中的东大门,为兵家必争之地。

安禄山眼睛通红,带着几分疯狂的意味,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道:“拿下潼关,长安城唾手可得,夺下长安城,大唐已是我安禄山的了!”

…………

庆州城,刺史府。

和安禄山一样,庆州城被刘宏伯攻破后,刺史府也成了顾青的临时帅帐。

坐在杂乱成堆的前院里,顾青手里握着一份圣旨,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勾起。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呵,威风得很。”

旁边的韩介兴奋地道:“侯爷,这可是历代宰相才有的荣耀,陛下这是要重用侯爷,将来平叛以后,侯爷必是大唐未来的宰相了。”

顾青笑了笑,神情不见多欣喜,将圣旨往怀里一揣,道:“传令常忠沈田整顿兵马,陛下不是还赏了千两黄金吗?让王贵去兑换成银钱,然后全部用来买肉买粮食,今晚给将士们加餐,人人有肉吃。”

韩介抱拳领命。

等韩介离开后,段无忌凑上前,轻笑道:“侯爷不在乎天子的封赏?”

顾青笑道:“你觉得我应该在乎吗?”

“侯爷有青云之志,自然不会将这点封赏看在眼里。”

顾青沉吟,不知在想什么,段无忌见他正凝神思索,也不敢出声,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许久以后,顾青轻声道:“无忌,你帮我写份奏疏,以我的名义向陛下要钱要粮,尽量夸大我的功劳,最后请求天子多赐土地,嗯,就说请赐良田千亩,不仅要田,还请天子增加我的实食邑,最好增到五百户……”

段无忌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道:“侯爷这是欲效仿秦朝大将王翦,贪财自污,求田问舍?”

顾青笑道:“不错,在帝王眼里,一身毛病的臣子比毫无瑕疵的臣子更令他放心。”

段无忌犹豫了一下,道:“可是,王翦求田问舍的典故世人皆知,陛下难道会不知道侯爷的用意?”

“他肯定知道,不过没关系,用这个典故也是借机表明我没有反意,秦朝王翦虽自污贪财,可世人也都清楚,王翦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征战之后马上交还兵权,他是为数不多得以善终的名将之一,我要向天子表达的意思就是,我也想做王翦,平叛之后我会老老实实交上兵权。”

段无忌忍不住道:“若平叛之后呢?侯爷难道真要交上兵权?”

顾青没吱声儿,目光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段无忌忽然很想抽自己一记耳光,因为他看懂了顾青的眼神,那是关爱智障的眼神,侮辱性极强。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去写奏疏吧,今晚将士加餐,我让亲卫给你留一份猪脑,以形补形。”

刚刚攻下庆州,安西军全军驻扎在城外,顾青下令休整三日,但同时派出了斥候,打探叛军主力的动向。

用过午饭后,顾青领着亲卫走在庆州城内。

城内已不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简直成了一座死城,三千叛军占据庆州的期间,不知他们对城内的百姓做了什么,如今被收复的庆州城内已看不到百姓的踪迹,不是仓惶逃离就是被叛军屠戮杀害。

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被烧毁,有些房屋还在冒着袅袅青烟,房屋中到处是被烧焦的尸体,分不清是守军还是百姓,安西军将士正收拾着残垣断壁,将尸首一具具抬出来,统一抬去城外埋葬。

顾青叹了口气,越走越沉默。

战争的可怕,眼前便是最直接的画面,它狠狠冲击着所有人的视觉和心灵。

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懂得“太平”二字是何等的珍贵。

走了很久,顾青忽然发现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皇甫思思。

今日的她穿着一身素丽的钗裙,正与一位商人模样的人争论着什么,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皇甫思思竟叉着腰,摆出茶壶造型,似乎很泼辣地在骂人。

商人在她凌厉的气势下终于服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皇甫思思这才眉开眼笑。

顾青远远看见她,然后笑了。

看情形这位皇甫掌柜似乎又做成了一笔买卖,不知赚了多少钱,从她高兴的笑容来看,这次似乎赚得不少。

二人聊完,交接过后各自告辞,皇甫思思转身看到了顾青,一怔之后蹦蹦跳跳朝他跑来,像只欢快的小鹿。

“老远就看见你与人争吵,看不出你竟如此泼辣,以前在我面前的温柔模样难道都是装的?”顾青好笑地看着她。

皇甫思思娇媚地白了他一眼,道:“妾身本就是泼辣的人,唯有在侯爷面前才温柔,全天下也只有侯爷一人值得我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