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诛心,诛的是帝王的心。

一切细节都不过是铺垫,重要的是李隆基能看到这封信,甚至这封信可以是胡编乱造,可以是莫须有,别人怎么想没关系,关键是李隆基怎么想。

帝王的心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如果密信上写清楚了与谁串联,与谁联手,何时起兵等等,反而真成了笑话,李隆基根本不会相信。

但是如果故弄玄虚写一堆让人看不懂的名字和数字,可信度便骤然高了许多。

这就是人心的弱点,严格说来,是帝王之心的弱点。

太直白的东西太假,遮遮掩掩的东西反而能启人疑窦,引人怀疑。

顾青炮制这封信花了很大的心力,一堆名字,一串数字,他算计了帝王的心,李隆基心中的怀疑终于像春天里的嫩芽,不可遏制地疯长。

密信的真假并不重要,但杨国忠的一句话却触及到了李隆基的灵魂深处。

安禄山手握二十万兵马啊。

若是以前对他完全信任之时,李隆基根本不会当回事,如此忠诚的臣子,就算让他掌握一百万兵马也无妨。

可是自从这封密信出现后,李隆基再想想安禄山手中握着的二十万兵马,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就算这封密信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可安禄山手中掌握的二十万兵马却实实在在是真的啊。

李隆基陷入了沉思,帝王的心态有时候像个无事生非的妒妇,毫无证据都要怀疑一下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是不是有狗了,疑心病特别重。更何况手上还有这么一份要命的密信。

见李隆基沉默不语,李亨与杨国忠迅速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喜意。

两个原本是敌人的人在顾青的牵线下第一次联手,效果很不错。

只要天子对安禄山产生了猜忌之心,这次联手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李隆基沉思良久,迟疑地道:“查一查……未尝不可。”

李亨和杨国忠一喜,刚准备火上添油,这时高力士在殿外禀奏,安禄山求见。

李亨杨国忠二人一惊,李隆基沉吟一下,道:“见见也好,朕不能总听一面之辞。”

安禄山进殿后,二话不说五体投地式趴在李隆基脚下,用嘴亲吻李隆基的足衣,李亨和杨国忠见状露出嫌弃鄙夷之色。

亲吻过后,安禄山忽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像个三百多斤的孩子。

“陛下,臣一早听说了长安城里的流言,陛下,这是有奸贼要害臣,他们陷害忠良,欺负我这个胡人,求陛下为臣做主。”

李隆基温言安慰道:“禄儿快起来,朕已知是谣言,一封来历不明没头没脑的密信证明不了什么,朕岂是妄信谣言的昏君?”

安禄山哭哭啼啼地起身,对旁边站着的太子李亨和杨国忠却视而不见,更未行礼。

李亨和杨国忠脸现怒容,心生杀机。

这个胖子一定要除掉!

“陛下,臣已不敢回范阳了,臣就在长安为官,在陛下膝前尽儿臣之孝,三镇之兵事求陛下另遣良将吧,人言可畏,‘逆臣’之名臣担待不起。”安禄山委委屈屈地道。

李隆基失笑:“莫说孩子话,三镇若无禄儿,如何镇守北疆?朕一直相信你的忠诚,断不会被谣言所惑,禄儿不会负朕的,对不对?”

安禄山抬起泪眼,庄严地举手起誓:“臣安禄山,若有逆大唐和天可汗之言行,必遭天雷殛之,生生世世沦为畜道,永不为人。”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随即心疼地道:“朕绝无不信之意,禄儿何苦发此毒誓?”

安禄山垂头抽泣道:“臣是个粗鄙武夫,又是胡人,陛下对臣独宠隆甚,朝臣见之心生嫉妒,难以相容,故有谗言落入陛下之耳,以污圣听。臣不善言辞,被流言所谗百口莫辩,不知如何才能表明心迹……”

李隆基连声道:“朕信你,朕信你!”

旁边的李亨和杨国忠脸色渐渐难看,安禄山一番委屈的话说出来,不仅表明了心迹,还暗暗指责二人进谗言污圣听,如此迅速便开始反击,这胖子果然不简单。

李隆基安抚安禄山好一阵后,安禄山才抽泣着告退离开。

李亨和杨国忠正准备继续进谗言,李隆基却疲惫地挥了挥手,令二人也退下。

二人互视一眼,识趣地告退。

李隆基独自坐在清冷的大殿内,身子一阵阵地发冷。

一直沉浸在盛世的假象里,李隆基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越来越狂妄自满,如今随着这封密信的出现,李隆基忽然察觉,盛世的表象下隐藏着许多危机,内忧外患不绝于视听,那些绚丽豪奢的繁华盛世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二十万,二十万……”李隆基脸色阴沉,喃喃自语。

高力士悄无声息走入殿内,静静地站在李隆基身后。

“高将军,你如何看这封密信?”

高力士身子一颤,惶然道:“陛下,老奴不敢有看法。”

这次不是客气话,高力士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真心不想多说一个字。

李隆基笑了笑,叹道:“大唐的隐患委实不少啊,最大的隐患不是事,而是人,人心才是最难揣度的,朝堂衮衮诸公是忠是奸,朕已看不清楚了,朕……可能老了。”

高力士一阵心酸,低声道:“陛下不老,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才刚开头呢,往后千年万年盛世连绵不绝。”

李隆基摇摇头,阖眼沉思许久,缓缓道:“那封信不论真假,安禄山的三镇还是要查一查的,朕想知道三镇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势,三镇囤积了多少粮草,兵器和战马,还有那些领军的将领,难道果真都换成了胡人?这些都是朕想知道的。”

高力士轻声道:“陛下,朝廷在各镇都布有眼线……”

李隆基冷笑:“朕还能信那些眼线吗?每年所奏皆是天下太平,各镇果真太平吗?”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说话。

李隆基阖眼缓缓道:“遣殿中省中官辅趚琳去一趟三镇,秘密前去,勿露行迹。”

高力士领命。

沉吟片刻,李隆基又道:“将朕那件常穿的紫襟锦袍赐予安禄山,代朕好生安抚他。”

…………

一封密信,在长安城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

作为始作俑者,顾青的反应却很淡定。

密信出自他的手,李亨和杨国忠的推波助澜也是他牵的线,甚至李隆基的心理变化过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多亏了前世史书上对李隆基的评价,让顾青掌握了李隆基的心理。

一个狂妄自大,创下盛世后只想每天享乐安心养老,同时疑心病又很重的帝王,一封密信足以令他产生怀疑和猜忌。

顾家今日府上有客人。

客人是熟人。

李十二娘听到消息后,马上便来到顾青府上,一脸喜意地告诉顾青,安禄山要倒霉了。

顾青淡定地安排酒菜,又命人从地窖里取出一坛亲自酿的杏花酒,为李十二娘斟满。

见顾青淡然平静的模样,李十二娘有些不满,仇人倒霉怎能不高兴?

然而李十二娘终究不傻,沉默片刻后,猛地一拍桌子,恍然道:“是你!?”

顾青无辜地眨眼:“李姨娘说什么?什么是我?”

“安禄山倒霉是因为你?”

顾青笑叹道:“与我何干?他倒霉是因为太招摇,朝堂那么多权贵臣子,总有人看不顺眼的。”

李十二娘冷哼道:“不用掩饰了,就是你。长安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安禄山那封密信实在是很要命,天子若不怀疑他才有鬼了。如此坑人的布局,除了你还能是谁?”

顾青淡然笑道:“那封密信要不了安禄山的命,但可以动摇他在天子心中的忠诚形象,这个形象是他立世的根基。”

李十二娘怔怔地盯着他,幽幽叹道:“果真是你……”

顾青也不隐瞒,痛快地道:“是我。”

李十二娘眼中泛起异彩,动容地道:“不愧是顾家的种,你爹娘有子若斯,可含笑九泉了,你比他们强。”

“耍点小聪明而已,算不得什么。真要比强的话,李姨娘一人可以打死一百个我这样的。你一拳揍来,我出一万个主意都没用。”顾青自嘲地笑道。

李十二娘执拗地摇头:“一计除奸,一计安邦。这是一万个粗鄙武夫都无法做到的事,你做到了。近年我越来越感受到,世上很多事情是武力无法解决的,有时候文人一句话,一个主意,便可杀千屠万……”

“我这十多年心心念念者,便是为你父母报仇,期间多次去范阳平卢,欲刺杀安禄山,却事不可为,为此我甚至牺牲了十多名弟子的性命,仍是徒劳无功,没想到……你只是编纂了一封密信,便撼动了安禄山的根基,相比之下,我是何等渺小……”

李十二娘神色渐渐黯然,她忽然发觉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付出那么巨大的心力和辛苦,冒了那么大的凶险,却抵不过顾青的一个主意。

顾青温言安慰道:“荆轲刺秦,虽败犹荣。败虽败矣,易水河边送行的歌声却给六国遗脉留下了希望的种子,秦二世而亡,正是因为天下人心不可欺。”

“同样的道理,乱臣贼子亦不可欺瞒天下人,该浮出水面的,一定会浮出来,迟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