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桃树开了第一朵花,一个粉色的小花苞立在枝头,极其惹眼。傍晚,鹤生来到树下看了一会儿,少年正好提了一桶水过来,“不出十天,这花就能开起来了,”将半勺葫芦瓢往土里浇着水,“道长喜欢桃花么?”

少年自然而然地接话,笑得一脸纯良,好似前几日的敌意皆是错觉。鹤生对上他的视线,没有点破,而是同样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桃花既然生得好看,谁不喜欢?”

浇罢,少年直起腰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一棵树下,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那既然如此的话,岂不是花期一过,道长就不喜欢这桃树了?”

这话听着怪异,鹤生眯眼看她,文卿从屋里出来,看见二人站在院中,一派平和,“鹤生。”

她提裙走出屋檐,绣花鞋轻踩着石铺的甬道,向鹤生走去。

近些天,鹤生与大元的关系已逐渐缓和了,他们像普通的主仆关系,偶尔会聊一两句。

不记得是谁先破冰了,记得那天晚上一回来,大元便似乎接纳鹤生。或许这个词用得并不准确,但他确实作出了改变。他会在春桃做菜的时候,主动询问了鹤生的意见,主动给她沏茶,主动关心她的腿伤。却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日常相处中,一点一点抛出他的关心,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也不经常漠然不语了。

他甚至在今天早上主动询问她的年纪,大元大概没想到鹤生会比他大那么多,还开玩笑给她拜了一拜。

而至于鹤生,说实话文卿并不清楚她的真实态度,反正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鹤生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一直保持沉默,并接受了少年的示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文卿走到鹤生的身边,没有牵她,也没有抱她,只是站在她的身边看她,“你们在聊什么?”

“我们在聊你,”鹤生笑道,“大元问我……”

少年因为鹤生的直白,登时面露慌张,他连忙摆手打断:“不是的,道长误会了,大元不敢议论掌柜。”

“不打紧的,她跟你开玩笑呢,”文卿笑道,遂牵住鹤生的手腕,作势回到檐下,“过两天就惊蛰了,难免春雷乍动,前阵子剩的药我让春桃热了,你喝了去。”

“姑娘好生操心,”鹤生无奈轻笑,“我这成了药罐子了。”

“我操心,哼,到时腿疼得睡不着的还是你自己。”文卿抓住她的手又紧了紧,催促道:“赶紧的,一会儿凉了。”

“好的好的,知道了。”

正说笑,身后再次传来少年的呼唤,“掌柜。”

文卿应声留步,回头询问:“怎么了?”

少年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似乎犹豫什么。半晌,将葫芦瓢扔进水桶,朝她跑来,“掌柜吃风寒的药有么?春桃这两日有些咳嗽,应是着凉了。”

文卿听他这番话,不免心生宽慰,“春桃她也是个爱逞强的,难为有你还惦记着她。”方才她才支春桃上铺子多买些药,春桃却丝毫没有提及自个儿的事,倒是大元先与她说的。

“想必是温病,”鹤生道,“抓些土茯苓或者马齿苋的凉药服用几日就好了。”

“好,我一会儿跟春桃说。”

鹤生顺着手腕抓住她细伶伶的几根手指,戏谑道:“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多抓两味,你也跟着一起吃,好多加预防。”

文卿佯嗔地挣出手来,“不必了,我身子好得很。”

夜里,舒宜带着两坛酒来找她。桌子支在檐下的廊中,一个小方几,她、舒宜与鹤生各自坐一侧。文卿靠着竹椅,看了看两坛酒,又看了看舒宜。她脸上虽然挂着笑,但头顶的光浇下来时,投下了大片的阴霾,让她多又显得晦暗不明起来,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

“这可是金陵春,确定不来一杯?”舒宜举着杯子,用那种看土包子的眼神再叁确认。

“不了,”文卿摇头,她想若是她喝醉了,照顾她的不是鹤生就是春桃,鹤生腿不好,春桃力气又小,大元毕竟是男人,要避嫌的,到时鹤生又该难受了,“你喝罢,我看着。”

“哦……”她低应了一声,随后顾自给坐在另一侧的鹤生倒酒。鹤生不悦地看她,她同样不悦地回睨,“别装蒜了,”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文卿,“你都破戒了,还少这一杯酒?”

文卿的视线在她们二人身上流连。舒宜其实说的也没错,之前她一直以为道士惯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是全真道士与正一道士又有不同,全真跟和尚差不多,纪律严明,一般按鹤生这种入世多年的,已算是居士了。

只是鹤生是打小出家的,过惯了这种日子,因此即便入俗了,也还是一身出家人的做派。

“我破不破戒,都不少这口酒。”鹤生一口回绝。

“你不喝?行,我找其他人陪我。”舒宜冷笑,随后便冲着厨房招手,“诶,那边的那个小哥,来,过来一下。”

厨房里,春桃正在厨房给她们做下酒菜,大元则打下手烧火,这厢听见舒宜的声音,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待舒宜点头,适才慢吞吞站起身,向她们这处走来。

鹤生的视线随之看去,文卿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警惕微微一僵,她盯着舒宜的视线带上了敌意。文卿忍俊不禁,连忙招手,“没什么,她叫着玩的,你回去吧。”

舒宜得意地看着鹤生挑眉,“正好文卿旁边还有一个座位,你不陪我,那我只能让那小子陪我了。”

“行,喝就喝。”

鹤生原本不是一个受用激将法的人,但是由此也不难看出,她依旧防备着大元。文卿想,那这些日的和善想必也是装的。

文卿按住鹤生已经握住酒杯的手,“你喝过酒么?”

她摇头。她也从来没想过喝酒。

“慢点喝,可不能灌,你要是醉了,还得大元来扛你的。”文卿转与舒宜道:“你也悠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摆手,“胳膊肘往外拐的,你尽向着她吧。”

说罢,跟怄气似的,一杯灌下了肚子。

喝得快,酒劲上来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她的脸就红了,她继续倒满一杯,按着鹤生的手跟自己碰杯,鹤生慢条斯理喝下,动作依旧斯文。

二人一来一往,小半坛子喝下了,此时梁舒宜已经红到脖子根了。她很少红到这种程度,往常她也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而此时鹤生脸上却仍是一片淡白的颜色,像喝的白开水。

梁舒宜手掌托着脑袋,喃喃道:“混账的东西,说不会喝酒,诓我。”

文卿给鹤生倒了一杯茶,“感觉难受么?”

“我看她比较难受的样子,”鹤生把茶推给一旁的舒宜,嘲讽道,“梁大小姐多金贵呢,被逼着喝了你一点酒,还得受你的骂。”

“别叫我梁大小姐,我现在已经不是梁大小姐了!”舒宜突然挥手怒道。

茶杯一翻,茶水溅在鹤生的衣服上,鹤生不悦地啧了一声,“不识好歹。”

文卿心下一惊,连忙追问:“舒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舒宜听见她关心的声音,蓦地鼻子一酸,起身往她的旁边蹭,声音发抖地唤她:“文卿……”

舒宜扑进了她的怀里,咿咿呀呀地哭起来,文卿抚着她的背安抚,“我在我在。”

“文卿,我能不能也住你这里……”

原来她因为家里弟弟成亲,家里便想把她再嫁出去,她不从,便同她爹吵了起来,她爹是武官,脾气大,舒宜也不肯服气,一时间难以平息下去,她爹便把她赶了出来。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赶,在文卿看来,这不过是两个倔脾气的气话罢了,以往这种事情发生了太多次了,因此文卿并没有放下心上,只是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行啊,你明天就搬进来,房间给你准备着呢。”

说罢,她便看见鹤生投来不悦的视线。

而梁舒宜这厮也很自觉,蹭了一会儿便爬起来,“还是算了,免得被人记恨死。”

闲话聊说,梁舒宜又嘟囔了两句就走了。夜已渐深,文卿与鹤生相视,然后皆是叹了一气。

“这酒鬼。”鹤生喃喃骂道,感觉口中苦涩不堪,便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

这时,大元端着两个碗从厨房出来,“梁掌柜走了?”

“刚走。”

“不巧了,”他走到鹤生的面前,将其中一个碗端到她的眼下,“道长,这是醒酒汤。”

鹤生道:“行,放着吧。”

碗内是深色的液体,一股红糖与生姜混杂的气味。少年一声不吭放下碗,踅身要走,但是突然一个趔趄,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传来一声断裂的声音。

文卿一惊,探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脚下已经是鹤生断成两截的手杖。

“对不起道长,视线太暗,我、我没看清。”少年慌张地道,手足无措地抬脚退到一边,几乎就要跪下。

“这……”她抬头看向鹤生。鹤生也随之看向地上,手杖方才是靠在椅子边上的,“备用的手杖放在哪里?我去拿。”

“靠在书桌后面的墙角。”鹤生道,文卿站起身,一旁的少年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见文卿起身,忙道:“我去,让我去拿就行。”

待少年走后,她去抓住鹤生的手,她发现鹤生此时的手指正微微收紧,“生气了?”她试探道。

“你觉得呢?”鹤生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晦暗。文卿一下就明白了,她这是忍了大元很久了,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一直不发作罢了。

文卿忍俊不禁,忙将她抱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大元吧,她也不是故意的,大不了等会儿他回来,你罚他就是了。”

见她如此说,鹤生也不好再发脾气,连说了好几句酸话,说什么是自己舍不得大元受罚,说要是打了大元,她就成了众矢之的之类的,文卿一笑置之,由着她阴阳怪气。

她想的是,只要他们能好好说话,维持虚假的和平也行。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鹤生会这么讨厌大元。

凌晨,当她因为门外细微的动静爬起来查看,却看见大元正蹲在院子里对着手杖敲敲打打,这个疑问,更加强烈。

“大元,你这是…在干什么?”文卿揉着眼睛靠近。

“不好意思掌柜,是不是吵到你了?”少年道,“我在给道长修手杖,不想影响春桃休息,只能来到院子里弄,没想到……”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没事,你、大元,明日再弄吧,太迟了,别耽误了休息的时间。”

“不打紧,我还年轻,少睡几日都不成问题,这既是我弄断的,我必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言至于此,文卿也不再多说,交代了两句便回去休息了。

这些日子以来,大元伺候她伺候得尽心尽力,铺子的事务也丝毫没有耽搁,眼下又熬夜给鹤生修手杖,文卿想,对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这般的心性,属实不易,只是没想到……

翌日清晨,大元已将手杖断裂的部分以楔子固定齐全。他左右使了使,冲她笑得明媚至极,“掌柜你看,我修好了!”

他的眼下一圈乌青,八成是一晚上没睡在折腾这个。文卿欣慰地笑道:“这个时辰她应该醒了,等姜汤热好了,我就给她送过去。”

“掌柜你先吃着早膳,我一会儿自己送过去,顺便好好给道长道个歉。”

“行,”文卿冲她招了招手,“来,你也过来吃一点。”

“好。”少年大步流星进了屋子,坐在春桃旁边的位置。春桃没说什么,只是十分习惯地给他递了个咸鸭蛋,少年亦是微笑接过,不言而喻。

稍微吃了两口,锅里的姜汤热好了,少年便拿着手杖端着热碗上隔壁送去。

文卿看着离去的背影,与春桃道:“大元很勤快呢,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春桃认同地道:“是,他确实很勤快,让我都轻松了不少。”

文卿笑容愈盛,继续引导:“他在铺子里做事也很认真,年长的师傅都夸奖他,说给张师傅长脸了。”

“男人嘛,不努力以后可怎么讨老婆。”春桃随意道,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入心。

“依我看,这小子过几年定然能有所出息的。”

“这很好啊。”

“春桃啊,你对他怎么看?”

“怎么看?”春桃一愣,抬眼来看她。

文卿微笑静候,然而还没等到回答,忽然听见外面哐的一声。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像是摔砸木头的声音。

文卿浑身一颤,不吝多想,连忙起身向隔壁跑去。

隔壁的房门是开着的,文卿与春桃径直冲进去,只看见大元被摔断了一只腿的凳子扣压在墙上,脸上遍布着痛苦与恐惧的神色,脖子侧面一条细长的血口子,猩红浓郁的液体正从里面流出来,而他的面前钳制着他的人正是鹤生。

鹤生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举着手,蓄势待发,正准备杀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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