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宁儿一直在月夕房中留到用过午膳才回去,为免锦宝林找她的麻烦,月夕专程陪她走了一趟,只说徐思婉是关照锦宝林的身子,将她叫去问了问话。

再回到拈玫阁,月夕又来同徐思婉回了话,说宁儿规矩极好,好到与她一同吃饭都不大敢动桌上的菜。后来她强行多拨了才给她,尤其多夹了些荤的,宁儿才可算放松地吃了起来,一点都没剩下。

这个样子,可见平日在锦宝林那里连吃都吃不好。徐思婉心下对锦宝林愈发生出蔑意,觉得这样一个人简直不配让她如此费神。一个自己没本事就只知窝里横的主儿,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傍晚,她照例先行去沐浴更衣,回到卧房一看,皇帝已在房中等她。大约是因他昨日就想留下,她却劝他按规矩去了长秋宫的缘故,他显得格外想她,见她进门就将她揽住,一并躺去榻上。

但他在床笫之欢上,终究不是那么急不可耐的人。亦或可说就算是急不可耐,他也会因身份而多几分克制,总愿意风花雪月地与她先说说话。

徐思婉乐于享受这样的过程,总能寻些趣事来说与他听。她于是也没有隐瞒今日白天的事情,从皇后着人前来传话开始,循循与他说了起来。

至于关乎玉妃的纠葛,她自是略去了,只做出一派不明真相的样子。

他听罢皱眉:“她若真想看孩子,当去求朕、或者去求肃太妃才是,何以求到你面前?”

“好似是不知从哪里听了传言,说陛下要将皇次子交给臣妾抚养。”说着她失笑一声,“臣妾乍一听也觉奇怪,后来想着,许是因为陛下近来见臣妾的时候多些,便让旁人多了些猜疑吧。”

“她倒很会打听。”他冷笑,“却看不出为孩子考虑的样子。”

“身为人母,总是放不下孩子的。”徐思婉唉声喟叹,“只是臣妾看她精力不支,又听宫女说她整宿哭闹不止。如此……怕是见了孩子反倒会令孩子受惊,便缓一缓也好。这些日子,臣妾会多去开解她,若她来日有所好转,还求陛下许她见孩子一面。”

他神色冷峻,但触及她满是哀求的目光,终是一叹:“她纵有千般不是,诞育皇子也算有功,朕不会真不许她见孩子的面。你让她识趣些,若能好生修身养性,朕也不会亏待她。”

徐思婉望着他,安静地听他说,心下却生出一股复杂。

她固然厌恶锦宝林,也看不上她的为人处世,巴不得她过得不好。但说到底,锦宝林到底是刚为他生了孩子的人,眼下这般凄惨的情形半是自作自受,半也可归咎于产后多思。

可这些在他口中,竟只归于两句“让她识趣些”“好生修身养性”,冷漠地就好像锦宝林从不曾因生产吃过苦,那孩子身上也并无他的血脉一样。

所谓君心凉薄,不过如是。

徐思婉心下冷嘲不止,面上笑意愈发妩媚。觉得话也说够了,就伸手探向他的衣襟,身子就势一压,主动吻上去。

他早已习惯她这些不同于旁人的热情,嗓中一声低笑,将她圈进怀中,转而反手覆去,深吻着她,探向寝衣上的系带。

而后一夜温存,他总能让她迷醉。她婉转承欢,翌日晨起就觉腰背酸痛得吃不住劲儿,用过早膳就又躺回床上,想好好睡上一觉。

可天不遂人愿,她还没睡着,花晨就禀说莹贵嫔来了。莹贵嫔素日慵懒,多数时候都是她主动去盈云宫求见,从不曾见莹贵嫔跑来拈玫阁。这般一听,她就知只怕是有正事,又想起年前听莹贵嫔提过要为她引荐一位太医,不得不打起精神:“我去更衣,你去禀一声,请她稍候。”

说罢她便欲起身,尚未坐直,就闻银铃般的笑音爽朗而至。莹贵嫔自顾进了屋绕过屏风,睃着她一笑:“躺着吧,客气什么?你看你哪次去盈云宫我起来了?”

徐思婉哑笑,下意识地想起莹贵嫔慵懒躺在美人榻上的模样——她去盈云宫十次,有八回都会见到她那副样子。

她便也怡然自得地躺回去,莹贵嫔坐到床边环顾她的卧房,啧了啧声:“你可要好好晋晋位份,这房间也太小了。等什么时候住进正殿,就宽敞多了。”

“……”徐思婉一时哑然,绷起了脸,“姐姐专程跑这一趟,可是为了嘲我住的地方小?”

“自然不是。”莹贵嫔笑一声,“年前说的那太医过完年回来了,我特意带他来见你。”说着打量他两眼,“你可是身子不适?那可正好,正叫他来看看。”

言毕她就要起身自行出去喊人,被徐思婉一把拉住。

“改日吧。”徐思婉强笑,“我今日不大方便。”

“怎么了?”莹贵嫔面露困惑,徐思婉默然一瞬,低声开口:“陛下昨日在我这儿……弄得我腰疼。”

莹贵嫔稍稍一愣,即刻明白她在说什么,扑哧一声娇笑,又道:“这你怕什么呀?在医者眼里,都不过是病症罢了,有什么可躲的。你若怕他会出去嚼舌根,那就索性不要用他,太医们知道的事情都多,嘴巴不严的最是用不得了。”

徐思婉闻言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倘是平日,她这般的腰酸背痛原也是要请太医或医女来瞧一瞧的,如今只因这人是莹贵嫔引荐,她心里就多了几分待客的规矩,想来倒也不必如此。

她于是任由莹贵嫔出去喊了人进来,来者二十五六的样子,气质沉稳内敛。莹贵嫔大约已与他说过来意,他行至床前便施大礼叩首下拜,样子颇为郑重。

莹贵嫔看着就笑:“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我这妹妹好说话得很,你起来,随意些便是。”

说完她就起身,朝徐思婉眨了眨眼:“你心眼儿多,若有什么打算,我也不方便听。就先走了,你们聊吧。”

说完她就这么走了,徐思婉倒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哑了一哑,连道谢的话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待得回神,只得赶紧吩咐花晨:“快去送送。”

“诺。”花晨连忙跟去,徐思婉就听屋外很快传来莹贵嫔的不屑抱怨:“送什么送呀,破规矩真多。就这么几步路,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徐思婉笑了声,目光收回,就见路遥面上也有忍不住的笑意。

她的目光凝在那抹笑上,沉了一沉,开诚布公地道:“莹姐姐举荐路大人过来,我便也不多客套了。其实宫中妃嫔若有心寻得太医照料,医术好坏都还在其次,我只想问一问大人,对宫中明争暗斗做何看法?”

路遥不料她会问得如此直白,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转而揖道:“莫说宫中,便是朝中、京中,也处处都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地方都不会太平。臣一介凡夫俗子,无意执着于个中对错,只想尽一己之责、护好身边的人便是了。”

“这样便好。”徐思婉衔起笑意,美眸犹自凝望着他,又问,“那我还想问问,若我有些事要连莹姐姐也瞒着呢?”

路遥显然一滞。

她笑意轻松:“大人莫慌。我与她之间,称得上一声姐妹。诚然宫中局势多变,但她若不算计我,我便也不会先算计她。而若真到了翻脸的那一步,大人是她举荐来的人,我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用了,也不会逼迫大人在我二人之间做出选择。”

“适才那一问,指的只是眼下这般——我纵将她视作姐姐,却也未必要事事与她分享,不知大人可会为难?”

路遥旋而松气,拱手笑道:“贵嫔娘娘适才主动避嫌,想来也是对此心中有数。她既无心打听,臣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乱嚼舌根?”

“那若她问你呢?”徐思婉追问。

路遥失笑,遂长缓一息:“娘子十分谨慎。”

言毕垂眸沉吟,似是认真斟酌了半晌,才又答道:“臣既知娘子不愿臣说,便不会说。若莹贵嫔娘娘有心逼问,令臣左右为难,臣左不过便是不干了,不必招惹麻烦。”

徐思婉微微歪头:“她的位份远高于我,也与你是旧识,你却宁可帮我?”

“这也说不上是偏帮,只是不必惹得大家心中不快。”路遥说着语中一顿,又续言,“况且莹贵嫔娘娘位份高、婉仪娘子有家世倚仗,都非臣能开罪。臣若在其中搬弄是非,实在不明智。”

这是个聪明人。

徐思婉满意地点点头,遂闲闲地挽起衣袖:“那日后便有劳大人。我今日身子不大自在,请大人先行为我搭脉吧。”

她坐在床上,路遥站着,比她要高许多。见她这样说,他就欲屈膝跪地请脉,徐思婉及时扬音:“唐榆,搬张椅子来。”

说着美眸在他面上一转:“在我这里,自己人没这么多规矩。大人也莫当我是个主子,不妨视作盟友,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起打算想来能更合得来。”

“谢娘子。”路遥垂首落座,徐思婉安然躺回去,他将两指安然搭在她腕间,凝神半晌,又细细问了些近来的饮食起居与不适之症。

徐思婉一壁如实作答,一壁察言观色,见他只低眉敛目地为她诊治,神情中无半分不当有的神情,心下便觉此人还算老实,不觉间多了几分信任。

末了他为徐思婉施了针,又开了几贴膏药,就告了退。徐思婉犹是命花晨前去相送,不多时花晨回来,屏息问她:“太医可靠与否事关重大,娘子真信得过他?”

“走一步瞧一步吧。”徐思婉淡淡,“现下看来,莹贵嫔倒不必害我,用她举荐的人或许比自己去找还可靠些。不过咱也别大意,该查的你都去查一查,另外……”

她沉吟一瞬,回想莹贵嫔先前与她说过的话,缓缓又言:“莹贵嫔说,从前在教坊时就得过他的照料,想来他平日与教坊也有些走动。你便去教坊也打听打听,探探虚实。”

“诺。”花晨领命福身,徐思婉自顾拽了拽被子,阖上眼睛:“你且去吧,我要睡一会儿。”

花晨便无声告退,徐思婉闭着眼睛,意欲缓解疲乏,半梦半醒间却又不自禁地思索起了锦宝林的事。

她想,此人还是不宜久留的,所谓夜长梦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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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噩梦

过了两三日, 宫人们就查清了路遥的底细,一一禀给徐思婉听。

宫中典籍是唐榆去查的, 典籍中载, 路遥在太医院当差不足十年,资历尚浅,平日轮不到他照料什么妃嫔, 更轮不到他为帝后诊治,就连莹贵嫔生病了,帝后若差人去问诊,也并不会是路遥, 可见他只是与莹贵嫔有几分私交。

但虽说按资历只能医治宫人, 从典籍来看他也十分尽心,近十年来诊治过的宫人除却有一个是沾染恶疾不治而亡、另一人不遵医嘱胡乱饮酒导致病发身亡, 余下的大多得以痊愈。

认真想来, 宫中众人卑贱有别,但病症若找上人, 就是不分贵贱的。硬要比较,倒是妃嫔们总愿意花钱采买更好的药材以换寿数,宫人们大多只得用些寻常药材。在这样的情形下,路遥反能将宫人们医治至此, 可见医术不错。

至于教坊那头, 是花晨亲自跑了一趟。因为教坊之中歌舞姬众多, 花晨身为女子更好说话。

她于是在晨起为徐思婉梳头时边梳边道:“这位路太医像是个有善心的,教坊司中说起他都赞不绝口。奴婢还见到一位小童,说是去年过年时生过重病。娘子知晓的, 过年看大夫总显得不吉利, 宫中多有忌讳, 太医们大多也不愿意惹这等不快。但路太医当时正巧没有回家,二话不说提着药箱就去了,药到病除,算对这小童有了救命之恩。”

徐思婉坐在妆台前闭着眼睛,淡淡“嗯”了声,只问:“这小童家境几何?”

“是个孤儿。”花晨道,“爹娘都落罪死了,只他自己被没入教坊,平日做些打杂的粗活,得闲就跟着乐师们学些乐器,钱是没有的。”

花晨说着顿了顿,又细细解释:“奴婢也问了教坊旁人,皆说路太医最是心善。素日行医若他们手头有余钱,给他一些聊表谢意他也肯收,但若给不出来,他也断没有过什么不快,依旧尽心医治,配得上一句‘医者父母心’。”

徐思婉缓缓点头:“这很好。”

“奴婢只怕太好了。”花晨薄唇微抿,羽睫压了一压,“这样心存善念的人,如何受得住宫中残酷?万一娘子来日需他做些什么,他却忽而大发善心,轻则坏事,重则还会将娘子告发出去,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徐思婉美眸抬起,对镜思索片刻,终是道:“应是不会。”

她声音微顿,心下回思路遥当日直言,缓缓续说:“他是个明白人,既知宫中有诸多无奈,有些事不得不为,也知我的家世背景非他能够得罪。这样的人,本就适合宫中沉浮,至于那几分善心,留着也好,人总归是要心存善念,才能算得个人。”

所以若善念丧尽,便被称为“泯灭人性”。徐思婉自知不善,但常也迫着自己做些善事,譬如对唐榆、对张庆、对宁儿,她虽存着千般图谋万般利用,但有些大可不必做到那么细的善举也还是做了,就是不肯让自己走到丧心病狂的那一步。

她是秦家最后的活口。若她丧心病狂,只怕秦家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好过。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忘了这一点。

理好妆容,徐思婉简单用了早膳,就又出了门,去妙思宫看望锦宝林。

上次她去时什么都没带,只备了些散碎银两,一部分让花晨分给了锦宝林身边的宫人,另一部分由掌事宦官当面记了账,算是替锦宝林收着,日后补贴家用。

这一回,她没带太多东西,给宫人们的散碎银两仍有,但不再有锦宝林那一份。不过她另备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又命小厨房备了两大食盒的美味佳肴,一并给锦宝林送去。

花晨见她要送吃的,止不住地紧张:“吃食上的事最容易说不清楚了,娘子可谨慎些,莫让锦宝林钻了空子。”

“我看她敢。”徐思婉冷笑,“她就是想借此害我,也要看有没有人信。”

说着又想起来:“对了,再端几碟点心来,一会儿拿去给那宁儿,让她私底下给身边的宫人们分一分,就说是我心疼他们。”

“诺。”花晨领命,回身一睇兰薰,兰薰就匆匆去了小厨房。徐思婉不必专门等她,径自领着宫人先出了门,步入妙思宫,刚行至锦宝林院门口,就听卧房之中传来责打声、斥骂声、惨叫声、哭求声。乍听十分热闹,再侧耳细听,好似也就是两个人的动静。

徐思婉拧眉驻足,目光落在院门边的宦官身上。那宦官瞧着也就十五六岁,原在院中洒扫,乍见她来,便施礼下拜。

她上前两步将他扶起,睇了眼卧房的方向,压音轻问:“怎么回事?锦宝林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那宦官被她一问,眼眶便是一红,垂首回道:“是宁儿。因婉仪娘子那日赏了她一匣果脯,宝林说她吃里扒外,这几天一直打骂不休,逼问她都跟娘子说过什么。”

徐思婉深深吸气,再侧耳倾听,里头哭求不止的果然是宁儿的声音,她已哭得嗓音沙哑,正哀求道:“娘子饶命!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没说……娘子从前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啊!”

这话却引得锦宝林更气,就闻一声冷笑,她斥道:“什么从前的事情?你也当我从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不是?出去嚼了多少舌根?你说!”

再然后,就又是一声声的责打。徐思婉摆手示意那宦官退开,不忘让他放心:“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言毕她提步进屋,步入堂屋就径自拐入卧房,一绕过屏风,就见锦宝林蓬头垢面地立在房中,眼下已日上三竿,她却还穿着寝衣、散乱着头发。

她手中执着一柄鸡毛掸子,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记记地打在宁儿身上。宁儿跪伏在地,不敢躲闪,纤弱的身子硬生生撑着,每一下落下来,都疼得全身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