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尸体, 活着的死人,不老的神话……骨骼异变, 心脏超负荷运转……昏迷不醒……他打了个哆嗦,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额头冷汗哗一下渗了出来,萧肃有些抑制不住手脚的颤抖,他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还是因为淋了雨感冒, 低头看看纸上涂写的零星字符, 紫色的线条在视野中纠葛缠绕,慢慢从乱麻中抽出了一丝线条。

他丢下那只在石屋中捡到的彩色铅笔,捂着眼睛, 思考这种猜测的可能性,越想,越是心寒。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头越来越疼了,浑身发着冷,伤口被雨水泡过,似乎彻底发炎了,萧肃走到床前想要按铃,忽然又顿住了,犹豫了下,没有叫人。

他慢慢将自己挪到床上,倒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头痛欲裂,数不清的汗从毛孔里冒出来,将衣裤全部湿透了……不知昏睡了多久,萧肃惊醒过来,发现床头灯开着,在枕上投影出一圈昏黄的光晕,一个塑料瓶挂在支架上,透明的液体从瓶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通过细管注入他的手背。

浑身酸软,连手指都僵得动不了,萧肃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体,忽听方卉泽的声音从沙发的方向传来:“醒了?觉得怎么样?”

萧肃张了张嘴,嗓子干得无法发声,他又道:“淋了雨怎么不叫郝运来通知我?你烧了三十九度多。”

萧肃费劲地转头,看到时钟已经指向深夜十点,他昏睡了快十二个小时。

方卉泽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喂到嘴边,萧肃喝了一口,看到他脸色很冷,情绪更是糟糕,好在没有喝酒,人是清醒的。

肩膀有点痛,维塔划破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手背的伤也是,方卉泽顺着他的目光扫过,道:“他找你麻烦,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肃哑着嗓子道:“我以为你知道……你们不是联盟吗?”

方卉泽放下杯子,在床前坐下来,双手抱臂:“疼吗?泡了雨也不叫人给你处理。”

“没觉得。”萧肃动了动胳膊,说:“我这个阶段,已经没什么强烈的痛感了,耶格尔没告诉你吗?”

方卉泽脸色越发难看,顿了一刻才道:“维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总归没什么好话。”萧肃说,“比如你们要是治不好他爸爸,他就把我杀了,用我的血画画……比如中国人没什么好东西,不知感恩,惯会出尔反尔……诸如此类。还想听点儿细节吗?”

方卉泽听到后一句的时候表情有些阴鸷,道:“可是我听郝运来说,你回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错,难不成很喜欢听这些东西?”

萧肃缓了口气,凉凉一笑:“不可笑吗?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尤其是在花了那么多代价把我弄来之后——他画画的成本可真高。”

方卉泽神色晦暗不明,盯了他会儿,道:“你猜到了吧,从他身上的伤……所以你才高兴,即使被他刺伤了,还是高兴。”

萧肃唇边笑意渐消。方卉泽语气平静,牙根却咬得有点儿紧:“这些天,难为你这么沉得住气,心里惦着他,却一句也不问我,连提也不提。”

萧肃闭目静默片刻,淡淡道:“我的私人感情,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和你无关。方卉泽,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识时务。”

方卉泽呼吸一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们一直相安无事,萧肃表现得安静而顺从,他每每注视他虚弱的睡颜,竟而产生了一种和解的错觉。

却原来他们之间的天堑一直存在,什么也没有改变。

气血在胸口翻腾,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甘,良久,方卉泽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还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残忍:“是,你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你后半辈子,不论长短,都是我一个人的。”

萧肃看着他脸上偏执的神情,忍了又忍,没有争辩,这人精神已经不正常了,说什么也没用,不必跟他做徒劳的辩论。

此刻,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在心底运了几下气,他终于问出了之前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我恐怕没什么下半辈子了吧,何必自欺欺人。”萧肃低声但清晰地说,“恩古夫,已经死了吧?”

方卉泽高大的身形倏然凝固,双眸陡睁,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杀气。他站在床前的暗影里,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萧肃直视他黑暗中的身影,没有因为那一丝杀气而有任何的回避,“耶格尔根本没有治好他,只是短暂地延缓了他的恶化,对不对?”

方卉泽单手捏着椅背,用力之大,狰狞的骨节几乎要刺穿皮肤。萧肃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给他用了那种病毒,所以维塔和布希娜以为他还活着,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卉泽干涩地说,语气冷静,但萧肃仍旧听出了他压抑的震怒,以及若有若无的恐惧。

内心的猜测完全被证实,生存的希望随之彻底破灭,萧肃反而更加坦然了,他从没想过要靠方卉泽活下去,来elysion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唯一的目的不过是配合孙之圣把他绳之以法。

现在,一切渐渐明朗,他几乎摸到了elysion终极秘密的大门,也许,离解开最终的谜题只有一步之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萧肃迎着他的目光说,“至始至终,耶格尔只研究出了那个会让人产生奇美拉现象的半成品,它能够短暂地缓解神经元退化现象,能让恩古夫推迟急发期恶化,但它治标不治本,无法像真正的全能胚胎干细胞那样,分化出新的神经元系统……”

“够了……”方卉泽低声打断他,慢慢坐到椅子上,宽阔的肩膀慢慢耷拉下来,仿佛已是筋疲力尽。

“而且它还有明显的副作用,能令人产生奇美拉现象,逐渐使身体的各个部位产生排异。”萧肃不为所动,轻声而快速地说着,“骨骼、内脏、皮肤……最可怕的是心脏……恩古夫就是死于这种排异,对吗?”

方卉泽捂着眼睛,呼吸急促,不发一言。

萧肃等他平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早该想到的,如果耶格尔真的攻克了这种世界性难题,怎么可能屈居他人之下,藏在东非大裂谷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默默无闻,甘为工具……”

“够了!”方卉泽再次提高声音,打断了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肃停了下来,等他继续说下去。方卉泽嘴唇嚅动许久,犹豫再犹豫,才道:“你听着阿肃,这件事上我从没欺骗过你,虽然……你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我们,还远没有到失败和绝望的时候。”

“所以,恩古夫确实死了,是吗?”萧肃抓住他话里的隐意,步步紧逼。

方卉泽抹了一把脸,深呼吸,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个猜测告诉维塔,借刀杀人,对付我和耶格尔?”

萧肃不语,等于默认。方卉泽突兀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让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

萧肃也笑了,但不等他回嘴,方卉慈便挥挥手制止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为这玩意准备了十几年,比谁都淡定,但我也知道……你不想就这么死了,所以才会在我面前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道:“你还是想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干到哪一步,对不对?”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方卉泽吐出一口青烟,摇头道,“从小就是一副混不吝的脾气,只要自己想弄清楚的事情,总会动脑筋挟制人,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些年你大了,性子慢了,人人都当你立地成佛无欲无求,只有我知道,你内里还是那个横眉竖目的倔头,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肃对他这番感慨无言以对,这一点上,方卉泽确实很了解他。

“好吧,这一局,算你赢了。”方卉泽丢下烟蒂,整个人彻底平静下来,说,“不过,我说过,事情还远没到绝望的时候,耶格尔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正在解决一个关键的难题,只要再等一等,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就能成功。”

他认真地解释道:“你知道,这个病非常罕见,这么多年我们也只是找到了七八个病例,真正适合作的,只有恩古夫一个人而已。所以他是我们第一个临床实验对象,失败,是非常正常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愧疚或者担心,仿佛此刻在elysion地下长眠的并不是他们的支持者、基地的金主,而是一个街边拉来随便参加临床试验的志愿者。萧肃看着他淡漠的脸,想:恐怕当初维塔和布希娜,包括恩古夫本人,绝对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也正是他的失败,让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方卉泽说,“我想,这也许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吧,说起来有点儿冷血,但他确实只是我们脚下的一块垫脚石……也是你脚下的垫脚石。”

吊瓶打完了,他起身替萧肃拔了针头,轻轻按着针眼止血:“我知道你不信,你不是一直想见耶格尔,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萧肃心头一跳。

“就当是你的威胁见效了吧。”顿了下,他说,“你太敏锐了,有时候,我确实拿你没办法。”

第134章 s3

电梯数字变换, 停在地下三层, 方卉泽刷虹膜开启金属门, 推着萧肃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厅。

大厅一侧摆着一张工作台, 上面堆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资料。旁边是一组石英石流理台, 水槽里丢着几个咖啡杯和餐盘,一旁的电热壶还在自动加热,不断有水蒸气从壶口冒出来。

大厅另一侧是玻璃隔断的无菌室,里面摆着一些医学和生物常用的仪器,还有样品柜之类的,但玻璃是磨砂面的,看不清具体细节。

平淡无奇的实验室,和普通高校的教学实验室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很难想象这里正在研制划时代的生物病毒,还长眠着一名曾经在东非翻云覆雨的大佬。

忽然, 对面的墙壁发出“刷”一声轻响, 打开一扇两米宽的隐形门,一个瘦高的白人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萧肃在资料上看过耶格尔的照片,但都是比较早期的了,因为他从2025年以后就没有怎么公开出现过。他本人看上去比照片更沧桑一些, 不过四十来岁年纪, 面容已经有些衰老的迹象,栗色的头发夹杂着几根银丝,大约是因为太瘦太高的缘故, 还有些轻微的驼背。

看来他对自己还是很保守的,并没有使用那些神奇的抗衰针。

发现萧肃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裂开嘴一笑,说:“终于见到你了,我就猜到有这么一天。”

他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手,伸向萧肃,微笑的样子人畜无害,仿佛不谙世事的学者。但萧肃知道他绝对不是,能和方卉泽混在一块儿,把乞力国最大的叛军组织玩弄在股掌之上,他的胆子恐怕比恐怖分子还大。

浮皮潦草的握手,萧肃沉默不语,耶格尔却像是很兴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方卉泽道:“所以,你决定让他开始治疗了吗?”

方卉泽不置可否,推着萧肃往隐形门走去。耶格尔顿了一下,也跟了上来:“怎么,想先看看你的病友?”

“闭嘴。”方卉泽低声说。耶格尔不以为忤,只耸了耸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门内是一个缓冲区,经过两级净化之后,他们便进入了一间无菌室。一个身架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躺在正中间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被单,被单下延伸出各种导管和数据线。

这就是恩古夫……萧肃看着他枯槁的面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前的景象忽然和记忆中某个痛苦的场景重合,继而又和他想象中某个未来的场景重合,令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方卉泽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握了握:“要先出去吗?”

萧肃压抑着翻腾的气息,摇头,开着轮椅往恩古夫床前走去。

呼吸机规律地运作着,心电监控发出机械的滴滴声,脑电图缓慢波动。恩古夫的脸栩栩如生,皮肤在冷光下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润泽感,一根通气管从他脸上延伸至机器,显示器上的各种参数煞有介事地变化着,仿佛它的主人真的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失去最后的生命。

萧肃看着这恐怖的尸体,莫名想起吕白、尤刚和张婵娟,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出来。

方卉泽扶着他的背,道,“我们出去吧。”

萧肃按着扶手,平息片刻,摇头:“这些仪器是……”

“一些常规参数,后台有程序在控制变化。”方卉泽知道他在问什么,低声解释道。

萧肃了然,这些心跳和脑波动都是假数据,做这些假对方卉泽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完全是小事一桩。

耶格尔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的中文对话,双手插着大褂外兜,附和道:“是啊,还是出去聊吧,第一次看见急发期晚期的病人,确实很难接受。”

他一本正经地对萧肃道:“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会走到这一步,我现有的技术已经可以彻底遏制神经元退化……只是恩古夫先生发病比较早,治疗起来有些困难……我前期给他用过一些延缓衰竭的药物,等这一期实验结束,应该可以让他彻底恢复神智……”

“别说了。”方卉泽打断了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耶格尔卡了壳,方卉泽道:“他知道那是个死人。”

“什么?!”耶格尔忽然站住,看看萧肃,又看看方卉泽,难以置信地道,“你疯了?你他妈的竟然……你怎么能把这个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我们……”

“闭嘴!”方卉泽低声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自己猜到的。”

“你说什么?!”耶格尔再次看向萧肃,眼神匪夷所思:“你猜到的?怎么可能……”

“我说过,他很聪明。”方卉泽说,“所以你明白了?不是我决定带他来这儿,是不得不带他来这儿。”

耶格尔张口结舌,冷汗肉眼可见地从额头冒了出来,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他在威胁你?”

“算是吧。”方卉泽轻描淡写地说,推着萧肃往外面走去。耶格尔骂了一句脏话,连忙跟上了他们。

隐形门关闭,实验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听到热水壶冒蒸汽的微声。方卉泽取了一个杯子,泡了一杯红茶放在萧肃面前。耶格尔神情焦虑,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德语,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诅咒,半天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拿起热水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

红茶的香气弥散开来,耶格尔慢慢回过味儿来,终于不再哆嗦了:“他不会告诉布希娜他们,对吧?”他试探着问方卉泽,“出卖我们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能陪我们一起死在这儿,对吧?”

方卉泽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耶格尔看向萧肃:“萧,你对叛军的残忍一无所知,这世界上有很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绝不会因为你的告密而放过你,只会用折磨你来报复方,你明白吗?”

“别说了。”方卉泽说,“你想得到的,他都想的到,我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在这里喝茶,就是他暂时没打算把这件事捅出去。”

耶格尔稍微松了口气,喃喃道:“对,大家都该放聪明点儿……”

萧肃放下茶杯,胸腔里翻腾的气息彻底平复:“我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的研究进展到了哪一步。”对耶格尔:“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很快就能解决。”

耶格尔眉端轻轻一挑,道:“我刚刚的话并没有骗你,这你大可不必担心,现在病毒已经培养到第四代突变株,突变基因所编码的蛋白特性非常明显,我想我马上就能通过交叉复活重组出目标变种……”

“我要看你的实验报告。”萧肃打断他,强硬地道,“我要浏览你全部的原始数据,观察你的病毒突变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