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自己也没留神,内府中困龙锁撞出来的裂痕竟然缓缓地愈合了一些。

扶摇山庄小竹林外。

水坑怀里抱着一把古朴的剑,正是程潜那把霜刃。

程潜被绑到锁仙台的时候,霜刃被杨德成拿去了,之后混乱中辗转落到了白虎山庄手上,白虎山庄派人来示好,便将这把谁拿谁倒霉的凶剑送了回来。

水坑在小竹林外转悠了不知多少圈,时而变成人,时而变成鸟,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没想出应该怎么进去开这个头——头天唐轸从这里离开,派人给李筠传了信,说让他劝劝程潜,想开一点。

李筠心里可能是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自己不敢来,便将她推来顶缸。

万一真有什么……水坑从树梢上跳下来,站在那兀自发了一会呆,胸口突然后知后觉地弥漫开一股派遣不开的苦闷。

大师兄动辄发作她,比什么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没法想象要是没有大师兄会怎样,只是一个隐约的念头,水坑已经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门的程潜。

“小……小师兄,”水坑语无伦次地说道,“二师兄让我来把你的霜刃送回来。”

“哦,我差点把它忘了,”程潜将霜刃接过,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微柔和了些,“送把剑而已,你哭什么?”

水坑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心里的恐慌和委屈一股脑地发作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程潜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李筠站在山庄的假山上,正面带忧色地望向这边,哪能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程潜顿了顿,弯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水坑的脑门,不慌不忙地低声道:“别哭,我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你放心。”

水坑睁大了眼睛,透过一片泪眼朦胧看着他。

程潜让开门,对她说道:“进去看吧,我正好有事去找唐轸。”

眼看他转身要走,水坑满脑袋的不开窍突然有如神助地冒出一句话,她脱口道:“小师兄,你千万别乱来,保重自己就是保重掌门师兄了!”

这超水平发挥的一句话将程潜钉在了原地,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哪里有七情六欲,哪里就有水深火热。

活着的滋味不外乎如是。

那一边,唐轸仔细听完他的话,好像整个人都震惊了:“什么?不……你弄错了吧?他一个已经跨入剑神域的剑修,居然没有自己的剑?”

一把剑,剑身上无论有多少道不得了的符咒,锻造过程中无论熔入了多少不得了的法宝,内里无论封了什么大能大妖的魂魄,归根到底,都只是凡铁死物,能杀人也能剁菜。

只有刃下万千亡魂之血赋予其凶戾,执剑人的功法与剑法赋予其剑灵,因人的元神而生出剑之神韵,人与剑相互反复磨合锻造,才算能成就一把真正的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剑。

其他道的修士也就算了,但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他的剑太重要了。剑的属性通常决定了他本人的功法类别、五行属性等等,一般剑修凝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把命中注定之剑。

没有剑的剑修无异于没有爪子的猛兽——那么严争鸣是靠什么走到剑神域的?

唐轸半晌没回过神来:“他手里的那把是什么?”

“普通的佩剑。”程潜说道,“他小时候攒过一屋子,都挂在墙上当壁画,用断一把就换一把,可能刃都是自己临时开的。”

严争鸣刚刚凝神那会,拖家带口的完全没有条件离开青龙岛,及至后来他带着李筠和水坑浪迹天涯,又要练剑、又要养家、要照顾师弟师妹,还要一直跟掌门印斗争,可想有多么分身乏术,身边又没有个靠谱的长辈照顾提醒,此事便一直搁置了。

“我昨天一宿想了无数种办法,”程潜说道,“对剑修来说,剑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外力,也是唯一能沟通他内府的媒介,恰好我师兄没有剑——唐兄,如果我能找到那把剑,他有没有希望直接入鞘?”

唐轸迟疑迟疑了一下,答道:“这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师兄他可谓是前无古人了,这种情况下,若真能找到合适的剑,虽说不一定让他更进一步,却没准可以压制住他暴动的内府,只要人醒过来能自己调息,伤和心魔都可以慢慢养。”

程潜手心突然浸出一层汗,黏在霜刃剑柄上,转眼冻成了一层细碎的冰,他难掩急迫地问道:“这把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此事我全无头绪,只好来请教唐兄。如果真能……真能……”

他险些说不下去,良久,才声音发涩地说道:“请唐兄帮我这一次,程潜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不不不,”唐轸连忙摆摆手,说道,“不过一些常识,你随便问一个活得够长的人,他们都能告诉你,你别激动——此事一般而言并不是全无头绪的,否则剑修们不用干别的,只每天找剑就够了。通常剑修不是平白无故入道的,入道时周围一定有某种剑气接引,据我所知,大部分剑修的剑就是他入道时手上持有的那一把,当然也有例外……”

程潜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就是那个例外,我派弟子入门学剑的时候,用的都是木头削的无刃剑。”

唐轸问道:“那么他入道之处是在……”

程潜的眼角微微跳了跳,说道:“扶摇山,回不去的。”

唐轸:“谁引他入道的?”

程潜的神色愈加凝重:“我师父。”

唐轸也知道木椿真人早就魂飞魄散了。

程潜:“唐兄……”

“剑修入道时,接引他的无外乎以上三种——手中利器、天地灵物或是大能剑气,”唐轸摇了摇头,说道,“恕我才疏学浅,没听说过有第四种情况,他以木剑入道,显然不是第一种,那么他的剑应该是依托于扶摇山上的某种灵物……或是令师本人。”

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连唐轸都忍不住面露失望神色,刚刚提起的机缘与希望转眼又变成了不可实现的事,冥冥中好像是严争鸣命该如此。

唐轸顿了顿,摇头道:“你……唉,你还是节哀吧。”

程潜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提起霜刃,转身便往外走去,唐轸连忙追出来道:“你干什么去?”

“去忘忧谷,那是我师父魂飞魄散之地。”程潜头也不回地说道,“再不行我就去找温雅,去白虎山庄,青龙岛旧址……哪怕是玄武堂,所有可能有我师父遗迹的地方,我都要挨个寻访。”

唐轸道:“你这和没头苍蝇乱撞有什么区别,且不说你师父有没有东西留下来,就算有,要是他的剑和你师父没关系,只在扶摇山上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走了狗屎运,真的能找到,以他现在的光景,身体恐怕根本撑不过百天,你怎么来得及?”

程潜蓦地转过身来,有那么一瞬间,唐轸呼吸一滞,心里竟然升起某种隐约的畏惧,他甚至觉得程潜本人就是一把剑,与那霜刃如出一辙。

程潜背着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可是……谁让我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程潜言出必行,从客房出来便径直去见了李筠,撂下一句:“出去办事,百日之内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