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来找我。」这是珍·阿尔伯特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她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一头棕色的头发配上一双棕色眼睛的拉美裔女人,她从狭长的走廊拐出来,身后跟着前台刚刚接见他的学生接待员。

「我已经通知校警了,有什么进展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林鹤洋看着那女人忧心忡忡的脸,稍微平静了些,只是那一下子放大了他的心跳声,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所以……」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珍·阿尔伯特是苏瑞入学时被设计学院指派给他的学院顾问,虽说是学校职工与学生的关系,但林鹤洋明白苏瑞的为人,他待人真诚,总能和同样真诚的人成为朋友。林鹤洋看得出这位阿尔伯特女士发自内心地关切着苏瑞,这让他感到心安。珍·阿尔伯特问他,你知道苏瑞和他这位艺术课老师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林鹤洋胸口一沉,心跳漏了一拍。

珍叹了口气。

她说,「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因为苏瑞这学期不用再上他的课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讲过。舒尔曼教授——苏瑞去年开始上那门课起,就一直遭受着来自他的骚扰……并不是身体上的、舒尔曼一直试图在精神上控製他。苏瑞去年来找过我投诉,但我们做不了什么,只是给了舒尔曼一份警告……我很后悔那时没有更尽力地帮助他。舒尔曼在设计系一直是个相当德高望重的老师,领域内人脉也很广。我们学院职工都知道有多少学生想上他的课。我想,他大概是利用了这一点去威胁苏瑞。他很精明,从不在邮件或是短信中说私事,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时,林鹤洋打断了她的话。他没有忍住直接吼出声来,连他原本磕绊的英文都在愤怒中变得丝滑起来,没做「出格」的事?那到底到了哪一步才算出格?!

女人沉默了几秒,磕磕绊绊对他说了抱歉,但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林鹤洋只觉得眼前泛黑,那就像是他与苏瑞相识之前的世界。他同其他十八九岁的孩子一样,只觉得这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但在那之前呢?在他来到这个学校的一年前的苏瑞呢?他到底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上过什么样的课,有怎样的故事,又经歷过哪些快乐和伤痛呢?他见过雅各布·舒尔曼,窥探到一丝那男人与苏瑞经的过结,但他转口将这些变为自己口无遮拦的谈资。

「苏瑞是个好孩子。」珍说,「他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跟我讲,如果下学期他还和舒尔曼有所接触的话,那大概就不是他自愿所为了。」她很大声地叹了口气,「所以你过来告诉我他去见舒尔曼,我立刻觉得还是报警比较稳妥一些……」

从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那些雪花簌簌落到玻璃上,又因为屋内十足的暖气被融成透明色。

「我、其实我原来见过他,jacobshulman这个人。」林鹤洋缓缓开口道,「在我刚认识苏瑞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了他们那门课的派对,然后我看到这个人,对苏瑞的行为很是奇怪——」

珍·阿尔伯特那张本就沉稳的脸变得更加凝重。「我们需要让校警知道这个。」她回答,呼吸很急促。她催促他把随身物品放到办公室,说如果校警联系她的话他也要同去,把这个情况跟校警讲清楚。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珍·阿尔伯特才收到了校警的回电。那通电话很长,十几分鐘后珍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在前往警局的路上,珍·阿尔伯特给他转述了事发的经过。

「他在图书馆遇到了舒尔曼和一个学生。」珍说,「一个中国学生,刚刚来到这边,第一次上舒尔曼的课,我想,他是从那男生身上看到了自己刚来时的样子——」

一个年轻,天真,远离家人,初来乍到的孩子。

一只完美的猎物。

「他预感不对,找去舒尔曼的办公室和他对峙,他开了手机录音,从舒尔曼的嘴里套了不少话。他们应该是起了些争执,幸好校警也在那时候赶到了……」珍继续说道。

「苏瑞呢?他没事吧?」林鹤洋却不太关心这件事的具体经过,他只希望苏瑞一个人莽撞跑去和那变态对峙没有被伤到。

「他没什么事,好像是和舒尔曼先生起了点冲突,校警没有跟我讲具体的情况。」珍有些愧疚地说,「如果我能再更上心地帮助这孩子就好了。」

「这、这不是你的错。」林鹤洋僵硬地回答。

——这又是谁的错呢?

笔录是在校警局一层一间小教室里做的,设施很是简陋,为了做笔录,他们将教室内的几把培训椅挪开了,搬了张桌子在中间,一侧放了两张培训椅,坐着两名校警,一名黑人一名白人,另一侧放了一张,坐着苏瑞,在比林鹤洋都高了半个头的壮硕校警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过于瘦小了。

对于这样的情景,林鹤洋很睏惑。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和现在做笔录的场景大相径庭。他们难道不应该在一个封闭的阴暗房间里,门口有警卫把守,还有摄像头和录像机,所有人面色凝重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

只有十九岁的林鹤洋并不明白一件事,他们这个年纪总是把自己想象得太重要了。他觉得自己手中好像握着雅各布·舒尔曼性骚扰学生的关键证据,甚至已经暗下决心,如果之后他们要上法庭的话,自己一定要作为重要目击证人出庭作证,彻底将雅各布·舒尔曼这样的人渣绳之以法。

雅各布·舒尔曼是可恶的,毋庸置疑。这个中年男人利用职务之便凌驾在这些远离家乡内心孤独的青少年之上。在林鹤洋内心的法庭里,雅各布·舒尔曼早已被判处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对,他理智的很呢,毕竟性骚扰这件事不好定论,他当然不认为舒尔曼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断送后半生,他还没有天真到这种地步,拜託了。

只是,这个在小教室里草草了事的笔录和苏瑞手机里的录音最后只会被转交到哥伦布市属警局,才能被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调查,单是学校警局根本没有权力做任何上诉决定。他们当然不知道每年学校里投诉老师的学生寥寥数几,或真或假,双方又都是成年人,想要真的给这类事件下一个定论根本就是阻力重重。

这些不会被十九岁的林鹤洋所知道,也同样不会被作为受害者的苏瑞知道。他们那时还年轻,还满腔热情,还能壮着胆子跑去与歹人对峙,还信奉着热忱的正义,还没有被社会的规则打磨。

那时,苏瑞就在教室中央。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苏瑞扭过头来看着他,左侧的额角还贴着纱布,眼里全是震惊,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会来似的。林鹤洋本想要跟他搭句话,校警却先他一步问起了问题。直到笔录结束他们离开,他都再没有机会与苏瑞对话。

林鹤洋对校警的问题尽量做到了知无不言,只是他讲话时苏瑞有些坐立难安。他所知道的并不多,就如实描述了他唯一一次见到雅各布·舒尔曼的情况,比如他在酒吧中是如何一直纠缠跟踪着苏瑞,或是他如何趁人之危强吻了苏瑞。他甚至补充道,那时候苏瑞还没有到二十一岁却喝了酒,他很怀疑是舒尔曼买的。他话音刚落,白人校警便将目光转向苏瑞。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他给你买酒还亲过你?」那校警问道,语气柔和,但苏瑞的侧面却很僵硬。他才意识到,苏瑞并没有把酒吧的事情告诉校警。

他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吗?林鹤洋问自己,但他并不信。苏瑞怎么可能把那天的事情忘记呢?即便已经过了大半年,林鹤洋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记得从未去过酒吧的自己,在烟雾繚绕的昏暗灯光中,在震耳欲聋的蹦迪电音里,他坐在角落,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只剩小半杯的烈酒,杯子边缘被凌乱的唇印弄脏了。

然后林鹤洋记得他哭了,缓缓地、半梦半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孩子,你不该对我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黑人校警接话道,「老实讲,以现在的状况,如果市警局能立案调查的话,大概会以恐吓罪的名义进行,更好一点则是故意伤害罪,但如果他有其他行为的话,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苏瑞却没有立刻回答校警的话。他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林鹤洋,眼神復杂。

「就像他说的那样。」最终苏瑞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校警,开口说道。林鹤洋第一次听到苏瑞长篇大论地讲英文,语速不快,发音圆滑,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又像个讲故事的老人。「那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了。开学之前jacob带我们班去波温克酒吧聚餐。」——他还管那个老师叫「jacob」,林鹤洋苦涩地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纠缠我,连我去卫生间他都跟着我,所幸——」苏瑞停顿了一下,扭过头看了看林鹤洋,抬起手来朝他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时候他也在。」

林鹤洋被他突然的点名吓到,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不由自主爬上一些奇怪的骄傲表情。

「他救了我。」苏瑞继续说。两名校警看向他,白人校警回应道,「幸好如此。」

「抱歉,我今天中午看到jacob带着的那个男生……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苏瑞短促地磕绊了一下,「很像去年的我,所以我才打算去他的办公室找他,还惹了麻烦,抱歉。」

「你没有错。」黑人警员说道,「你这样做很勇敢。」

苏瑞点点头,表情依旧很难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地步——不知道他有没有给这个男生讲他以前给我讲的故事。」苏瑞又说道,声音突然抬高了,「他跟我提过一个男孩,是几年前来这里唸书的。他来自akron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学费都交不起。jacob跟我提过几次,说那孩子第一年就跟他睡了,但他也对那男生有所回报,给他经济支持,又给他安排工作。」

苏瑞停了下来,似乎是想等他们有什么回应,但谁也没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只是为了骗我上鉤,还是真的有这么一段故事。我很担心除了我和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国学生,一直以来都还有其他的受害者。」

两名校警点了点头。他们又一次肯定了苏瑞的行为。「你很勇敢,很少有人能这样站出来」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他们最后问了几个例行公事的问题,结束了这场一个多小时的笔录。那时,林鹤洋已经被校警无视了,坐在一旁抠手指,直到苏瑞站起身来,指尖碰到他的肩膀。

因为珍·阿尔伯特留在警局办理其他手续,他们两人先离开了。走出警局时,外面还下着雪。临近傍晚,气温冷下来,直逼零下十度,那些雪花逐渐结成冰,完全不似中午时候那样轻飘飘的。苏瑞走在他身边,像雪一样安静。

「……所以这件事是不是尘埃落定了?」最终他开口道,一不小心似乎让姿态过于放松,因为他看到苏瑞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尘埃落定了?」他咄咄逼人道,「这件事才不会尘埃落定,连结果都不会有的。」

「喂、干嘛这么悲观啊。」他回答。

「可不是?你当然不会悲观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事从来都是顺着你的意思来,对吧?」

苏瑞的话语如此讽刺,让他忽略了这个人说的实际上完全正确这一点。他忿忿不平地反驳,「我可是救了你哎,这是你自己讲的!」即便这句话和那个人说的驴唇不对马嘴。

「你说得对。」让他相当诧异的是,苏瑞很快肯定了这句话,眼神晃动到四面八方然后又定到他身上。在飘雪之中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更加灵动而耀眼了。「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晓柔才决定认识我的吗?」他想起来寒假在三藩的时候苏瑞这样问他。现在他混乱的思绪终于逐渐清晰,他应该可以给出答案。

就是这一刻,他想,他可以给出答案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这里没关係吧?」林鹤洋问道,指了指苏瑞额角贴着的纱布。苏瑞摇了摇头,于是下一秒林鹤洋抬起手来。他的指尖在雪中好像粘上熠熠生辉的灯火,一点点朝着苏瑞的脸颊移动过去。那个年长男人的脸上慢慢爬上一股不可思议和惶恐,而这个表情在林鹤洋的眼中像野兔一样分外可爱。

「你要干嘛?」最终苏瑞喊出声来。

他的手触电一般缩回去,掌心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没什么。」他回答,又赶忙补充一句,「抱歉。」

苏瑞沉默了很久。与此同时,他们便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艰难前行,在积雪上踩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你不需要这样。」然后,那个人终于说。

又是这样。林鹤洋有点恼火。「你不需要这样」、「你没必要这样」,诸如此类。「你也不需要替我做些什么奇怪的决定。」他冷冷答道,「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做什么。」

「可这件事牵扯到我,我总有发言权的嘛。」苏瑞的用词却突然很理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像真的打算认真给他讲人生大道理似的,语气里又带着一些奇怪的黏腻,他发誓他人生中所认识的所有男性,上到爷爷下到他年仅八岁的远房表弟,无论是哪个傢伙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他都能当场呕吐,但在苏瑞身上好像就没什么。

不仅仅是「没什么」,甚至是「悦耳动听」。

那一时间竟让他有点语塞,慌乱之中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反驳。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因为晓柔才选择认识你。」他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我并不是——也许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早就不是了。」

「鹤洋……」

「我是说真的!」

苏瑞的嘴角翘起来,那是个非常温暖的微笑。「我不是说不相信你。」他耸耸肩,「我没打算质疑你或者怎样。」

「我觉得,你之前的生活挺好的。」

林鹤洋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老是一副别人冒犯你的样子。」苏瑞由下自上瞪了他一眼,「我是说寒假和你们在加州的时候,我觉得很好。」

——「我总想如果我是你们之中的一员就好了。」

「你的确是我们的一员啊。」

「我不是。」苏瑞很快摇摇头,「你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脚步慢下来,那时候他们刚好路过一处教学楼前的草坪,那里被盖满的积雪没有人踩踏过,平滑得像橱窗里未被售卖的蛋糕,「我下学期就要毕业了。」

「不是还有一年吗?」

「我这两年都修满了学分,下学期只剩下三门课,可以提前毕业了。」苏瑞说罢,停顿了很久,再张口时声音却颤抖了,「而且我下个学期很有可能会申请线上,因为我爸受伤了,我大概需要提前回国了。」

林鹤洋刚张口,连一个词都没说完,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喉咙就好像噎住。他一时间乱了心智,故意抬高了声音喊道,喊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回荡,「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干嘛要知道这些?」

苏瑞很快冷淡地回答,「抱歉,你如果不想知道就最好了。」

他们走到校车站的时候一辆西校区线路的巴士缓缓从他们身后驶入车站。「还是搭校车吧。」苏瑞提议道,而林鹤洋发誓这将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棒的人生提议。

——没错,还是搭校车吧。

校车里暖气很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他的眉毛和牙齿上结了水汽。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校车,车里只有第四排坐着一个穿着猩红色校衣的学生,帽簷压得很低,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胸前印着他们学校标志性的巨大字母「o」。

苏瑞深一脚浅一脚、似乎还没有从雪地里走路的状态下脱离出来似的走向校车最后一排。他们跌跌撞撞坐下。然后苏瑞曲起胳膊,手托着脸向窗外看去,好像立誓要保持沉默。

「……你刚才说,你爸爸受伤了?」

苏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在校车前进的嗡鸣中不着痕跡地「嗯」了一声。

「他还好吧?」林鹤洋愈发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还好。」苏瑞简短地回答,「腿上受了些伤,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好,我妈一个人没法照顾。」

林鹤洋有点如坐针毡,他抬起手又放下,像个小丑。「那个、……」他最后说,「那你回国之后还会回来吗?」

苏瑞斜着眼睛看他,从飞挑着的眼角。「不会了吧。」

「可是……!」

可是……

「你当初不是因为想离开那个家才来到这边的吗?」

和他一样。

——虽然、是的,林鹤洋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苏瑞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但从某些角度讲,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遭遇相同,又或者是他过于一厢情愿了。

苏瑞的表情在他话音落罢的时候垮下来。那个人把手臂放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差不多就快要趴在那上面。「父母之命嘛,我总不能拋下我爸妈不管。」

「所以你就要这样拋下所有努力,拋下所有未来了吗?」

苏瑞的情绪好像更加低落了。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大概是吧。」

「你之前还说我是我爸那个不会违抗命令的乖儿子呢。」林鹤洋愤愤道,「现在看来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反抗的人吶。」

苏瑞终于认真地望向他,「那希望你继续保持。」

「你爸爸没关係吧?他怎么会突然受伤?」

「你不知道吧,我爸是警察,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一线的民警呢。」

这种事他确实不知道。他应该知道吗?他明明和苏瑞没有熟悉到对彼此家庭知根知底的地步。即便他们相识半年,还一起去三藩旅行,但好像看上去他们之间就是隔着一层纸,不是随意就可以捅破的那种,而是钢筋铁板做成的纸。

——直接说是钢筋铁板就好了。他暗自破罐破摔地想。

「那他的工作应该蛮危险的吧?」

「派出所能有什么危险的?」苏瑞回答,「大部分不过是老公打老婆,儿子打老妈,走在路上因为一些鸡毛蒜皮打起来之类的。也有过危险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人拿着菜刀在十字路口要砍人,被我爸制服了,事儿了了之后我还跟着去了表彰会,连学校都点名表扬了我爸。我那时候可自豪了……」

林鹤洋很用力地点点头。他想,他也曾因为拥有过那样一个高大威严、一锤定音的父亲而自豪过。

「这次倒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儿。他非要追个小偷,其实就是个孩子,但他岁数大了,被绊了一跤,腿摔断了。」苏瑞继续说,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要我说,他是活该。在他眼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任务来了他就立刻可以拋下我和我妈。我这二十年……所有的重要时刻都没有他。他这么拼命有什么用?他不会搞什么人情世故,最后在派出所做民警做了半辈子。」

林鹤洋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勉强说道,「不过、对于他救的那些人来讲,他一定是很伟大的。」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比起他那位为了赚钱能毫不犹豫把良心餵狗吃的老爸,苏瑞的父亲应该是一个可敬的人。

即便真是如此,林鹤洋还是被上了一课,那就是不合时宜的发表自己的见解永远是个错误。他眼睁睁看着苏瑞的眼眶变红了,在温暖的车厢里被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衬得更像一团晚霞。「那让他认他救过的那些人做儿子吧。」苏瑞恶狠狠地回答。他抬起手来遮住眼睛,然后乾脆趴在胳膊上。浑身上下却一动不动,但林鹤洋知道他在安静地落泪。

最终,这个叫林鹤洋的傢伙做了——他愿意称之为他这一生最勇敢的行为。他抬起胳膊,比起同龄人来说过于袖长的手臂绕过苏瑞的肩膀,然后他搂住了他。

几秒鐘后苏瑞的身子靠过来,随着距离缩短而加快的是他的心跳。那个年长的男人最终靠进他的怀里,那让他难以自持地回到了上一个秋天,他们在昏暗的酒吧地下。当他和苏瑞第一次独处,他们第一次距离那么近的时候。

当然远不止这些。他很想抱紧他,捧住他的脸,他们接吻、牵手、拥抱或是更多。

——打住吧。

校车晃动把他们分开,而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喂。」于是他低声说,「这个给你的。」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迪士尼的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唐老鸭掛饰。苏瑞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望向他。

「寒假我们不是去迪士尼了吗?我带了些伴手礼回来。」他若无其事道,试图在不经意间摆出一副自己给所有的朋友都带了伴手礼的姿态。

「你天天带着这些东西吗?」苏瑞扬起眉毛。

「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找你。」他说,「我从威廉那里问出你的打工时间,你以为咱们这么有缘能在图书馆偶遇啊?」

苏瑞眨了眨眼,嗤笑了一声。「我不喜欢唐老鸭。」

他回答,「随便你,反正我给你礼物了。」

——『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怎么?你也有这样的苦恼了?』

他想,他是有这样的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