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要强,若是平日知道了这香的渊源,心里固然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勃然大怒,毕竟她当初只是让落云找驸马喜欢的香,却没说有什么禁忌,用地椒也不算有错。

可是今日不同以往,她先被王栋误认慧娘的尴尬在前,又听到赵栋后悔娶了自己的失落在后。

如今看落云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那种说不出的不甘钝痛袭来,让骄傲的公主气得手直发抖。

连这个当初的瞎子都能猜到要投驸马所好,就要走亡夫人的路数,可怜她居然还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足以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好啊你,亏我一直如此善待着你,你却这般折辱我!”说到这,公主再忍不住,抬头便给苏落云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落云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甚至还摆正了脸,似乎在等公主再打。

公主看着落云白嫩的脸上起了红印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很不舒服。

她方才手挨上落云的脸时,其实已经后悔,卸了些气力,怎么这妮子脸上的红印子还这么重?

看到这,公主气愤道:“你为何不躲?”

她太清楚这妮子,鬼心眼多着呢!才不会因为畏惧她是公主而白白等着挨打。

落云老老实实说:“与公主相识之初,奉行的是奸商之道,一心只想着如何逢迎贵人,赚取钱银。可如今,公主待我真诚如友,我自是反思。这一巴掌,我该挨,何必去躲……”

渔阳公主若不是太生气,简直都要被落云的坦荡的“奸商之道”给气乐了:“你说说看,奸商之道该如何走?”

落云继续老实道:“多赚快钱,尽量满足君之所需。公主当初说驸马讨厌俗香,驸马也的确从不用香。我只能另辟蹊径,找寻将军熟悉的味道。公主托我调香的初衷,就是为了让驸马肯用。我做到了,承下了公主的单子,便是奸商之道。”

渔阳公主冷笑:“可是你后来不给我配那香了,难道是不屑赚我的银子了?”

落云轻声道:“公主与将军夫妻伉俪,公主能随将军来到北地前营,生死相随,处处细心照抚,我自看在眼里。有公主这样的贤妻,那香显然多余了。”

听她这么说,渔阳公主却颓然坐下,低声道:“你错了,我如何能跟他的亡夫人比?先夫人慧娘温柔贤惠,却柔中带刚,见过她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连我也对她心生敬佩……”

说到这,渔阳公主看向了落云,幽幽一笑:“我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其实你在为人处事上,倒是跟她蛮像的,难道你们都是平民出身,所以自带着亲和力?”

苏落云低声问:“敢问公主,您若这么敬佩亡夫人,为何当初宁可终身不嫁,也非要等已经娶妻生子的上将军?”

渔阳公主一愣,因为以前从来没人敢当面问她这种问题。

第99章

听了落云的问,渔阳呆愣了一会。

看着落云望向她的眼,陷入了回忆中:“赵栋乃英武男儿,跟那些总是阿谀奉承的软弱男人不同,我也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欢喜上了他。可是欢喜上了,才知他已经娶妻生女,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难道也有错?我曾经也以为这并非什么障碍,他在乡下娶的女子,若是不肯和离,那我自愿为他的平妻。”

落云听了没有说话,这大约不过是公主的一厢情愿,可以想见,天之娇女的一时兴起,给当时的赵将军造成多大的困扰。

渔阳公主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对于人情世故自是比少女时要通达一些。

她大约也是尴尬着自己当时的骄横,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也认识了慧娘,我本以为她不过是个乡野粗鲁无知的妇人。那时父王和母后正逼迫着赵栋和离,赵栋因为言语惹怒了父皇,而被落入了监狱羁押。那时慧娘居然乔装成了赵栋的兄长,前去探监。她给赵栋送去的是自己刚做的油煎包。刚做好的包子有多烫,她居然还怕包子凉了不好吃,便贴着自己的肚皮放。当包子拿出来时,她的肚子上都被烫出了血泡。当时我也去探监,正好撞见。慧娘毫不慌乱,还微笑招呼我一同吃。”

渔阳低头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从监狱出来时,我问她,究竟要用什么才能跟她换?她只是一笑,坦荡告知我,金银珠宝、荣华官爵都可恩赏褫夺,可唯有‘情’字不可。虽然陛下出面施压,可是她相信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被陛下赐死,她也会坦然同赴。”

说到这,渔阳自嘲一笑:“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羞愧是什么滋味。她明明是个相貌平平的乡野村妇,眼角有皱纹,黝黑得脂粉都盖不住,我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不及她万分之一。后来我告诉父王母后,若再逼迫那夫妻俩,我就剪头发出家。此事作罢以后,我也没想着等他,只是除了他,我再不想嫁别的男人,原是想着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谁想到后来慧娘出了意外……”

落云默默听着,缓缓说道:“是啊,赵将军的确跟京城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不过若只是一介莽夫,当初又有发妻,为何公主您这么多年痴恋于他?将军的专一念旧,不也是他的优点吗?您又为何突然介怀,怨恨将军?”

渔阳坐在那,似哭非哭道:“我不是怨恨他,只是我以为……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至少也能在他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他现在喝醉了,嘴里念得还是他的亡妻,还拿我也当了慧娘……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居然还说后悔娶了我!”

说到这时,一时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流了出来,公主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委屈,哽咽痛哭。

听到这个,苏落云再闻着公主身上传来的香,登时明白了公主为何如此失态了……一定是醉酒的将军闻香错认了人。

怪不得公主如此愤怒失态,原来这香虽然是引子,最主要的却是将军酒后失言,伤了公主的心。

被心爱的人当成了别的女人的替身,又后悔着结下姻缘,换成谁都是不能忍的。

以前的公主,对于落云来说不过是尊贵大主顾,人家钦点了什么,尽力做出来就是。

可是现在,她跟公主也算结下了深厚的私交,对于她内心的悲苦自是感触更深。她后来不再给公主配地椒香也是如此。

谁知公主那里居然还有存货,今日便惹下这样的口舌事端。

苏落云抬头看着公主悲苦不已的样子,慢慢抬头来,低声道:“这事是我的错,还请公主责罚。”

渔阳收了收眼泪,斜眼看着她,却是嘲讽一笑:“你说得对,你不过是个卖香料的,只管人喜不喜欢你的香,哪里还会管顾背后的渊源?当初是我让你调驸马喜欢的香,你已经做到了,何错之有?我若罚你,倒显得我是非不分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我自个求来的,又能怨得了谁?”

就是因为她当初爱得义无反顾,不顾父王和母后的反对,宁愿饮下落红花水不再生育,也执意要嫁给鳏夫赵栋,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以至于最后,她就算跟赵栋有些什么不痛快,也无人述说,而赵栋但凡对她好一些,她便像得了宝贝似的到处炫耀。

原本她也觉得自己跟赵栋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谁想到,今日赵栋酒后失言,她所有虚假的幸福都坍塌得那么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落云缓缓道:“其实公主也不必太过怨将军。听将军的酒话,不过是局势迫人,将军被夹在自己驸马的身份中不得斡旋转身。他怨恨自己是大魏驸马,是位高权重的上将军,可未必是悔恨自己娶了韩家渔阳。”

公主明白落云的意思,赵栋现在困守北地,却碍着自己的身份无法抗命,更无法痛击铁弗人,所以今日才会醉酒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亏她是皇帝的女儿,从小到大几乎不知愁滋味,竟然也遇到这无解的愁绪。

此愁无解,唯有一醉解千愁!

最后公主挥手命人送酒,让落云陪着她一同饮酒。

许是觉得苏落云已经知道了她的婚姻不堪,便破罐子破摔,渔阳公主索性拿自己给驸马带去的三新小菜下酒,借着酒劲跟落云好好发泄发泄。

“他亡妻的东西,都封在一个屋子里,不许人碰。刚成婚时,我本好心想叫仆人在年节前清除一下灰尘,绝对没有动那些东西一下。可是他回来后,却虎着脸骂我,说是我破坏了慧娘东西的气息!什么气息?蟑螂拉屎的气息?要知道每到年节,我都是恭谨敬奉慧娘的牌位,就是对自己的母后都没有这般孝敬!他还要我怎样?还有,我最喜欢热闹,可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只能偷偷举办些宴,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能大张旗鼓!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嫁给他时,也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有这么欺负人的?”

落云觉得人家夫妻的事儿,她实在插不上嘴,所以只能尽量给公主多夹菜。

“我问你,你若是我,当如何办?”听公主这么一问,落云只能苦笑道:“大约就是管顾好自己,让自己舒坦些吧……”

渔阳公主重重将酒杯摔在了桌子上:“对!我就这么干!给他当牛做马,又换来了什么?还不如开心过自己的日子!”

落云低声道:“其实驸马最近心中愁苦,毕竟铁弗人不断烧杀抢掠,将军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上……”

渔阳公主沉默了一下,眼泪再次流出来道:“你知道吗?他竟然说,因为娶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憋屈得要死……”

说到底,将军思念亡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其实早就认了。可是听到赵栋后悔娶她,真是打破了渔阳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十多年的夫妻之情,难道对赵栋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名吗?

这夫妻之事,落云也不好劝解,只能尽量不让公主多饮,总算一番哭诉之后,公主也喝得酩酊大醉,自是躺着去睡了。

恰好韩临风今日也回来,她刚送公主回院子,等回来进屋时,发现那男人正半解衣衫,给自己的胳膊涂抹伤药。

那胳膊上赫然是寸长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虽然韩临风看落云进来后,便迅速掩上了衣袖子,可是落云早就看清了。

她走过去赶紧扯开衣袖,瞪眼道:“藏什么?以为我眼睛好了,鼻子就不灵了吗?满屋子药味,能瞒得过我?看看,药都没抹匀,也不包扎,不怕伤口感染?”

说完,她又让他脱了衣服,自己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那伤口倒是新伤,也由郎中缝合处理过,可是也能想象,是在怎样惊险搏杀里留下的伤疤。

想到外面流传着铁面军种种的事迹,落云知道这些战役,都是眼前这男人亲自带人一刀一枪地搏杀换回来的。

她虽然心疼,却没法替他上阵,更不能劝他继续做以前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时也是心疼得眼泪打转。

韩临风笑着安慰她:“没你想得那么吓人,就是围剿铁弗人的时候,有个躺下装死的,被他不小心偷袭,划了这么一道。郎中都说了是皮肉伤,缝合好了,只要伤口不发炎就会很快长好……你的脸怎么了?”

韩临风说到一半时,终于发现落云脸上的红印子,立刻勃然色变。

落云连忙捂住了脸——她的肌肤就是这样,偶尔磕碰一下,那印子半天也不会消散,没想到却被他看出来了。

韩立风脑子微微一转,立刻想到了方才侍女说渔阳公主今日怒气冲冲找了落云,后来又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

“是渔阳公主跟你耍酒疯了?她还打了你哪里?”

苏落云只想大事化小,便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碰的……”

说完,她又低低说了地椒香的陈年官司,东窗事发,被渔阳公主知道的事情。

韩临风依旧心疼地揉着她的脸颊:“这关你什么事儿!当初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吗?回头我去跟皇姑奶奶请罪,就说当初是我的主意,你全不知情。她要迁怒,就迁怒我……你眼睛才好,怎么受得住打?以后看这样的情势不对,你转身就跑,理她作甚?”

落云苦笑道:“算了吧,有你什么事儿。我当初也是急着做成这笔买卖,没有考虑到公主若是知道后的心情。公主是个直肠子,当面被她打骂也就可以翻过这页了。她若要存心报复……岂不是牵连你了!”

韩临风挑眉不在意道:“我如今这处境,六皇子都得罪透了,还差再加一个皇姑奶奶?不过她府里追思亡夫人的东西可多去了,也没见她那么不能容啊!”

落云知道男人对于女人小心思这类事情,应该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不过公主这次真是被触动伤心了,于是她又跟韩临风说了赵栋的醉酒之言。

韩临风身为男人,却很理解赵栋的无奈:“陛下又下了圣旨,责令赵栋剿灭铁面军……赵将军大概心中不愿,借酒消愁。”

落云默默吸了一口冷气,轻声道:“那……铁面军该如何应对?”

韩临风似乎并没有将那圣旨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如今朝中世家专权,贪墨成风,甚至卖官鬻爵,岂能指望着他们这些短视之人收复故土?眼下我若放弃,便再无望击退铁弗人,只怕最后拿出再高的岁贡,也难填铁弗人欲壑。剿灭义军的口号,也不是喊出一日两日了,但是只要大魏人心不死,岂能无热血之辈?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落云应该都不清楚,四处分散的铁面军,如今正在重新整编汇总,如同积沙成塔一般,渐渐汇聚成师。

铁面军表面的首领虽然还是曹盛和袁熙他们,但是真正掌军人却是他。

有了军权在手,做任何事情都有底气了。哪怕现在真要与赵栋排兵对战,韩临风心里也算有底了。

只是他也不愿到那一日。唯有尽可能地避免正面冲突。

赵栋既然领了圣旨,势必要有举动。而韩临风要做的,是要继续做大,切割掉铁弗人进军大魏疆土的路径,同时也有筹码与朝中之人交涉。

未来的局势势必更加复杂,他也无法预测,唯有谨慎落棋,运筹帷幄。

待他羽翼丰满,兵强马壮时,将来无论哪个皇子登基,也要有真本事才能削藩宗亲。

他就是要北镇王府变成一块难啃的宗亲硬骨头,才能让梁州与皇室达到微妙的平衡,做到互有忌惮,才可相安无事。

再说渔阳公主那边,虽然表示不会追责落云,到底是心里有了芥蒂,主要是觉得自己被落云看得太透,知道了自己姻缘都不堪,她有些转不过脸。

第二日,渔阳公主酒醒,便吩咐人在惠城找了屋宅,她即刻就要搬出北镇王府。

宗王妃并不太了解内里隐情,可是也听盛妈妈说起那日渔阳公主回来,似乎跟世子妃吵了一架。

可问起苏洛云是何缘故,这位掌家儿媳妇又不肯说,气得宗王妃忍不住嘲讽道:“你这么八面玲珑之人,居然也有得罪贵人的时候!”

赵归北受了母亲的吩咐,也来帮着她搬家了。小将军觉得母亲在北镇王府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搬去惠城?

渔阳公主不能跟儿子展示自己的小心眼,只是假装若无其事道:“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无聊也无聊死了,去惠城起码住得热闹舒坦些……”

赵归北可不觉得惠城有什么好。母亲搬去了惠城,岂不是他以后再来探望母亲的时候,就看不到……看不到……

赵归北默默想了一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担心再没法常见到韩瑶小郡主了。

他一时又在想,那以后该如何常见到她……想着想着,晒成古铜色的脸竟然要开始有些发烫了。

“母亲,我听说宗王妃要给韩郡主说亲……不知说上了没有?”

听了这话,渔阳公主有些诧异地瞟了一眼儿子:归北这孩子可不是京城里那些混迹后宅子的纨绔子弟。他跟他父亲一样,可不会关心婚丧嫁娶一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