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秋狩最后一天的比试开始得略晚了一点,除了心心念念等着上场的选手,和心心念念给自己看好选手加油喝彩的台上之人外,没有人焦急到意识到这一点。

薛琅陪着母亲上了高台,比试最后一天,女眷这边人来得很齐,连一直在太医署照顾父亲的方家姐妹都联袂而来,他扫过方锦湖一眼,只觉得几天不见,病弱的表姐像是被父亲出事激发出了心底的坚持,整个人虽然消瘦,但比之前精神了不止一点。

在被人发现偷看小娘子之前,他及时挪开了目光,钟昭仪拍了拍他的手,鼓励道,“夺一个魁首回来,让大家都瞧瞧。”

不高不低的嗤笑声在旁边响起,林妃捻着手中帕子,冷笑道,“本宫倒不晓得,背后做了亏心事的也好意思夺魁了。刚从里面放出来,拿了头名怕也没人看吧。哦,抱歉,不是说的你们。”她掩口笑着,挪开掉在盘子外面的梨块,“我说蚂蚁呢。”

钟昭仪和她在宫里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林妃是个什么性子,按住被气得要过去质问的薛琅,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回去,陛下应是快来了。”

“……是。你们都顾好母妃,让我知道哪个让母妃受了委屈,就自己去领罪吧!”薛琅不好对林妃发作,指桑骂槐地敲打了一遍跟着钟昭仪来的宫婢们,才一甩袖大步离开。

少年胡服宽肩窄腰,已经有了些未来挺拔可靠的模样。钟昭仪捏了块柿子,笑道,“阿琅就是孝顺,总怕我受委屈了,都是自家养的婢子,哪能对主子不好呢?偏他操心。”

听着像在打圆场,实则是用儿子气林妃。林妃脸色变了变,“阿瑜忙着陛下的差事,自然比不了四殿下清闲度日。”

两个人谁都看不上谁,倒让提前被常淮带了消息回来,被人领着先过来了的薛玥左右看看,往旁边畏惧的皇帝的位置又挪了挪。

薛琅到位置时,旁边都还是空着的,他不耐烦地推开为他倒水的斛生,“喝这么多水,还比试什么?去,给我打听打听,他怎么还没来?”

斛生弓着腰往后退去,因为腿上的伤没好全,走得很慢,还没下高台就见远处仪仗如云,黑红二色交织的帝王出行排场来到了台下。

薛琅脸色顿变,一拍桌子,“陛下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到?!”

唱喏声远远传来,“陛下到,三殿下随行——”

薛琅愣住了,等着看三皇子笑话的人和为还没出现的薛瑜着急的人也都愣住了。

林妃不雅地揉了揉眼睛,反复看向下方,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站在皇帝身边,以一个谦卑姿势虚扶着他的,不是薛瑜又是谁?

皇帝很少展示这种排场,但过去摆出这样的仪仗时,在这个位置的往往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内侍常修,今天换成了三皇子薛瑜,虽然弯腰扶人的动作是谦卑的,但并肩而行却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储位已定。

许多人心中划过这个念头,在皇帝拾阶而上时拜伏在地。

年长者和少年人走上台阶时的脚步声几乎重合,有士族悄悄交换眼神。虽然他们看不起整日混迹行伍的薛氏皇族,但这位待定的储君显然武学并不优异,他真的能够压服军营里那些大汉吗?

薛瑜顶着无数灼热眼神的洗礼,硬着头皮一步步撑着皇帝走到位置上,等到坐下,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台上看向自己的人在想什么她大抵猜得到,但这份荣耀背后,却是一个吃了药浑身无力的皇帝。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之前,皇帝喝了药之后整个人都是瘫软的,盯着她做下承诺后,才无力地倒回了床上。常修与薛勇一同为他整理仪容,秦思则为薛瑜解了疑惑。

这次皇帝的发病时间太过微妙,明明按之前时间推算该回京后发作的头痛克制了几天已经只能用猛药控制,秦思的到来加快了头痛病扼制的速度,但他也只能做到要么沉睡,要么以毒攻毒,优陀罗结合其他药物阻断疼痛换来清醒的同时会导致人虚弱无力,因此需要薛瑜的支撑。

不管是为了威慑还是为了什么,皇帝都不能显露出脆弱的一面,看看上次他因为旧伤发作昏迷后出了多少幺蛾子就知道了,皇帝的威严,不容有失。

皇帝开始做最后一天的鼓励演说,薛瑜下意识望向用幔帐相隔的女眷区域,皇帝身侧的小小身影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但听到秦思说优陀罗的同时,她就意识到了皇帝的宫室内为什么药物味道如此熟悉。

秦思为薛玥后来开的那些“调养药物”,与宫室内药味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她?”薛瑜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的可笑,病患只有这么多,薛琅背后是钟家不值得信任,她在太医署的记录里尚未发病,方锦湖的身份没有暴露,能够选择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薛玥一人。

“老三,去吧,与我大齐英豪争胜。”皇帝唤了她一声,薛瑜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细纹,她低下头,“是。”

皇帝背脊挺直坐在原地,只看外表,与过去毫无区别。

薛琅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回头,越过往下走的薛瑜。薛瑜不知他要做什么,如今皇帝的虚弱一推就显,她停了下来等待后续。只见他走回皇帝身边,拱手施礼,“陛下,儿有一事想问。”

“先去比武。”

薛琅没有被皇帝冷淡的声音吓退,“儿想知道,在陛下眼中,儿与三哥何人会胜?”

他的声音放得很小,皇帝一边大部分只剩下空位,另一边也只有两个妃子和薛玥能听到。钟昭仪听到薛琅问出这样一句超出预计的话,脸色微变,隔着幔帐对他使眼色,然而薛琅根本没看她,只是执拗地看着皇帝,等待一个答案。

皇帝点了点几案,“比武虽为武学,但非单单武勇能够取胜,最后胜者,应为老三。”

薛琅抿着唇,拱手施礼后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薛瑜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看好自己,一时压力大增。

加上两个皇子一共十个人,昨夜拆掉了多余的台面,五个扩大了些的比武台静静立在下面,薛瑜沉默地检查自己装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放空。

“甲擂,三皇子瑜对阵伍氏九娘。”

“乙擂,四皇子琅对阵乔氏二郎。”

……

薛瑜踏上台面,对对面抱拳,“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

比武剩下的八人里,只有两位女性,伍九娘是其中之一。伍九娘长鞭放于眉前,手指从鞭柄到鞭尾拂过,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臣女不会手下留情,望殿下亦然。”

“会的。”薛瑜颔首。

伍九娘擅鞭法,远程攻击以快取胜,薛瑜总结出的取胜点是以快打快,不能被带入伍九娘的节奏之中,方锦湖给的建议也是如此。

真正打起来时,薛瑜感觉像进入了一场奇怪的表演赛,她总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避过伍九娘的攻击,也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阻断她的进攻节奏,就好像他们已经打过很多次,肌肉记住了这样的判断。

“啪!”

长鞭相缠,薛瑜一转手腕将纠缠在一处的鞭子甩出,急急向前掠去,鞭柄机簧弹出,抵在伍九娘喉间,当机立断想折返换拳脚的伍九娘怔了怔,“我输了。”

“甲擂,三皇子瑜胜!”

“承让。”薛瑜将弹出一寸的匕首推回去,有礼地捡回来甩到一边去的长鞭递还给她,“你的左肩是不是受伤未愈,要是没有受伤……”

薛瑜说的是实话,原本夺了兵器后该是匕首对拳脚的战斗,但是伍九娘滞涩了一瞬,就被她制住了。伍九娘摇摇头,“是我技不如人。”她知道自己肩膀有伤,强撑着打了两天,昨天下了比武台伤口就裂开了,但这不能作为借口。

两人顺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很快其他台上的比试结束,胜组和输组分别捉对再次站上了比武台。比武的规则是当天输两次则淘汰,进行到最后一天,便是以最终淘汰的次序排列最后的名次,薛瑜慢慢上台,对面的薛琅一个纵跃跳了上来,引来一阵呼声。

少年人年轻俊秀,又有意炫技,自然是好看的。

“薛琅势大力沉,然脾气暴躁,宜徐徐图之,灵巧为上。”

方锦湖的声音仿佛再次出现在耳边,薛瑜咬着手腕处的绑带绑紧,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听说四弟想要夺魁,不巧,我也想。”

“三哥……”台下将军刚刚宣布开始,薛琅提着刀暴起劈了下来,“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去舞文弄墨吧!”单听带出来的风声,就知道他用了大力,这把刀的重量也不轻,要是挨一下子,之后她是别想继续比试了。

薛瑜一个轻巧闪身,连鞭子都没有迎上重刀,脚尖点地,借力绕到了薛琅身后。

“有本事,来堂堂正正的胜我!”薛琅被这个招数连着溜了三次,怒意积累,暴喝出声。

薛瑜在他转身将刀平平挥出半圆时一鞭甩在他手腕上,“你怕了?怕输啊,不敢比,就现在认输吧。”

一鞭,两鞭……

比起其他比武台上的打法,这座比武台上的比试堪称无赖无趣,薛瑜总是甩一鞭就遁走,徒留薛琅一人追击。鞭长刀短,薛瑜将这个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即使薛瑜靠放风筝溜掉了薛琅一部分体力,他的重刀也比她的兵器沉重费力,台上第一个喘气起来的还是她。

“你要不行了,认输吧,三哥!”薛琅挥着长刀,以横扫千钧之势向薛瑜砍来,台下的将军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长刀带起风声,薛瑜提步要闪,却晚了一步,只能甩出长鞭缠上对面手腕阻隔刀势,然而长刀势大力沉,并没有那么好挡。

见薛瑜不躲,已经打出火气的薛琅愣了一下,想要收手,却发现自己手腕一阵酸麻。

当啷!

长刀落地,薛瑜飞扑上前,翻身躲过砸来的拳头,握着长鞭绕后,形成一个弧形扣住薛琅脖颈,一脚踹上他的关节。

薛琅闷哼一声被拽倒在地,砸出层层烟尘,他刚要翻身,就感觉脖颈处抵上了一把冰冷利器。

“甲擂,三皇子瑜胜!”

薛瑜松开手,薛琅撑着地爬起来,恼火地踹了刀一脚,“要不是我收手,现在输的就是你!”

薛瑜摊手,“但是你输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