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帝王之威,尤其是手握军权的帝王之威,并不显于礼法,也并不显于高冠广袖,只有在军队呼啸而出时才能让长久勾心斗角的人们猛地从幻想里醒来。

披着重甲的骑士手持长戟,身下战马马铠披挂整齐,自远方山头狂奔而来,初时还是远远的小点,只听地面被踏出隆隆巨响,马蹄踏卷出的烟尘扬到半空,竟有人高,灰黄烟尘遮天蔽日,一时间地动山摇般袭向台前,仿佛天灾般的动静吓到了不少人,让许多不曾上过战场的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杀气逼人。

只薛瑜听见的,旁边就有许多打翻杯子和咽口水的声音。好在都是跪坐,胡椅尚未普及,不然有人从椅子上吓到滚下去,那才是要被笑好些年的。

冷兵器时代骑兵奔袭的英姿尽显,类似于后世阅兵的演武场面展示出浓郁的威严血气,令人热血沸腾,心旌摇曳,恨不得下场与骑士们并肩作战,有年纪小些的已经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也!”

更可怖的是,方才看见还在远处,只眨眼几瞬,骑士们就冲到了台前大约十几丈远,领头的将领一身明光铠闪闪发亮,被阳光照着更显英武,他高举右臂长戟,奔马减速猛地变队,从冲锋时的箭头形状变为方阵,在台前停下。

“臣薛勇,率骁卫骑兵演武为陛下贺!”他高声大喊,一字字却不显得突兀,更多的是军队组建背后的沉重与铁血,“骁卫自成军后,护太.祖夺雍州,卫高祖抗狄朔方,随陛下驱胡远入草原,勒马燕山,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今深秋演武,擢拔骑士三千,皆在此,请陛下发令!”

将领对台上欠身,身后的骑士们整齐划一低下头颅,长戟放平,示意臣服。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壮哉!朕大齐儿郎武勇,望汝等谨记,以身护国!”

“诺!”整齐的应答声在台下响起,骑兵方阵以起身引马走到侧面的将领为首变向,薛勇重新高举长戟,“骁卫!前行!”

骑兵往校场外的平原上走去,骏马沉重的鼻息声近在咫尺,却无一人纷乱,无一马违令,整齐得好像方阵不是由许多人许多马构成,而是一个整体,令行禁止的军纪风貌完整展现在了观礼的众人眼前。

阳光被银光铠甲反射,映入台上众人眼中,直到骑兵队伍缓步走出校场,被骇住屏息的部分人才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薛瑜往两边看看,薛琅还久久望着骑兵们离去的方向,眼睛放光,整个人异常激动。旁边的皇帝心情激荡并不明显,但也仰头喝了一杯酒。

之前还窃窃私语的一些人已经说不出话来,想来这次武力展示将深深刻在他们脑中,再想做什么,也要好好思量。年轻些的郎君们脸上浮着潮红,就是不知这次秋狩之后,会有多少人向父母提出想参军入伍,好显得威风,也好保家卫国。

骑士下场,另一侧的语声却大了起来,钟昭仪和林妃调侃薛玥有没有看到如意郎君的语声飘过来,薛玥回答了什么薛瑜听不大清。但她忍不住去想,昨天遇到的伍九娘在纱帐后看到演武场面,想的会是如意郎君,还是,“我也愿往”?

伍九娘是薛瑜见到的第一个武将女儿,如果有机会,可以带阿玥与她多接触几分,两人都是能拿主意的性子,只是薛玥年纪小见识少些,没准还能给薛玥找个可以学习的对象。

下一批是刀盾手与长枪兵的组合,只看台上众人反应,薛瑜就能猜测到皇帝展示武力的目的基本达成。这样算下来,搞一次看似无用的秋狩,忽悠了新生代力量对军队的向往,展示了拳头,又用历史唤醒了众人对狄罗蛮胡侵略的记忆,想来回到京中一段时间后,保家卫国也会是高谈阔论的中心。

一连五日演武,薛瑜起初还想着早早看完跑去兵械坊那边看进度,后来也沉迷在了各种兵种和军阵的变形演习之中。

第一日展示的是各队兵士风貌,其后四日都是两两对抗,一时骑兵胜了刀盾,一时强弩破了重甲,在京中时她学的是防身武艺,在这里她看到的却是将军们排兵布阵的诸多变化,在台上坐一整天,身体疲惫,但精神兴奋得很。

不过,薛瑜看得内容大概和别人相去甚远。

薛琅中途实在无聊,旁边就是一位将军的空位,再往远处寻找,也都是自成一派的中年将军们,说说笑笑完全与他说不到一处,他又不屑找斛生谈天,只好和薛瑜分享他眼中的兵法军术,例如:“可惜后排弓箭手没能拦住,铁骑冲锋队形仍在,铁骑已到,只能任人宰割。集中得太慢了,他们是不是不懂强弩怎么用?不然不该这样轻松冲破的。”

薛瑜:“他们手上强弩已用,正是旧力已去新箭未上,换箭上弩也需要时间,况且狙杀将军一人其实不如射击全部。”

薛琅:“……”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听不懂。

“可是,他们可以快一点啊。多射几轮。”薛琅不服气。

这就是外行人看军械会产生的误会了,军械的更新换代都是需要一步步前进,有时候人力和军械能力配合不上也是存在的。虽然薛瑜自觉也是个外行,但起码不会犯这种错误。她笑了笑,“继续看吧。”薛琅总觉得他拿自己当了无知小孩,但没有证据,只能憋着闷气为第二次开始演练的骑兵与步兵对阵暗中鼓劲。

果然,下方披甲骑兵再次换了个方式奔袭变化,这次抵抗的步兵队伍调动速度加快,仍然没能避免被冲入步兵阵营的结局。

皇帝坐在旁边,自然听见了两人对话,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忽然喃喃自语,“真想看看现在的强弩。”他转过头,捏了捏眉心。

她看得出来,骑士们恐怕不仅擅长刀剑,马背上设了一处专门的箭筒,只是没有在演武时使用,光是想想都能感受到当弩与骑兵相结合时弓骑兵会带来怎样的压力,此时的齐国武力已经准备得如此完备,也难怪书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齐。

夜色渐渐来临,曾出现在校场上的各队兵卒在台下依次排开,夕阳的余晖为他们染上血一般的红色,人数太多实在站不下了,放眼望去,校场外的草原上也站满了人影。之前的演武只是各队或是各几队在一处出场,这还是第一次军队到齐,黑压压一片,看着心中就沉甸甸的。

最后一天的演武结束,皇帝发表了一段鼓励兵卒将军们的演说,台下轰然应诺,皇帝离开后,不少人走时都需要跟来的仆役搀扶才能行走,然而仆役们大多也有些腿软,看上去离开的人群都是歪歪斜斜,半点没有文臣与世家们常夸耀的行走仪态。

男女宾席的离开方向相反,只有出了校场高台往回走时才会渐渐汇在一处,当人们都往回走时,逆流而行的人就格外显眼。薛瑜望着被奶嬷嬷领着绕了高台一圈走到她面前的薛玥,忍不住笑了,“阿玥怎么不先回去?”

连着吃了七天秦思的药,薛玥之前被耳鸣困扰着时常皱着的眉头也散开了,走过来拉住薛瑜的手,看上去软乎乎的格外乖巧,“阿兄回去忙碌,阿玥不敢打扰,便想随阿兄一道回去。”

“是我的不是。”薛瑜有些心虚,蹲下来抱了抱薛玥。

她答应好的要照顾薛玥,最后还是将她交给了侍卫和嬷嬷,回到别苑也不用她操心,不知不觉就把心神挪开了。这几天她见了几种铠甲和弓弩,回去靠着记忆画下来图纸,对结构的精细大为震动,尝试着以自己知道的知识改进,本身看完演武时间就晚了,再加上常常一回去就扎进房间写写画画,对薛玥却是疏忽了。

薛玥脸上泛起红,“阿兄也没办法来女席啊。”

背着手从台上走下来的薛琅正好看到这“兄妹情深”的一幕,没来由地有些不快,“薛玥,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

两人正要走,忽地听见阻拦,薛玥将手从薛瑜手中抽出来,低下头行礼,“见过四殿下。”

薛瑜拦住见薛琅不满意要跪下的薛玥,拉到自己背后,对薛琅扬了扬下巴,原话奉还,“四弟,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她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这五天你都忘了行的礼,就现在补上吧。”

“你!”薛琅被薛瑜噎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这样明晃晃的羞辱还是第一次。他眼中有怒气也有不解,不明白薛瑜的底气从何而来。

觉得陛下会一直庇护他?但上次寒食散的事,陛下也是先审过他才放了的,况且也不曾见陛下给他封王立储,说明陛下心中还没有将薛瑜当做储君。

按舅舅和母妃教导他的话,喜爱只是一时之事,宠爱一个人,却不给他该有的权力和荣耀,那只能证明宠爱是假的,背后毫无可依靠母族的三皇子不过是陛下为他准备的磨刀石,只要他继续好好学习,收敛脾气,总有一天达到陛下的要求后,薛瑜只会成为他脚下的臣子。

他想,舅舅和母亲说得是对的,如果他登上皇位,面对世家豪族们还有舅舅们为他转圜,但薛瑜又有什么呢?

薛瑜走近,低头看着薛琅,“让我想想,上次陛下怎么说你的来着?‘不敬兄长,不明德行’……惩罚还没开始你就故态复萌,是不是还想再多禁足几个月?”

之前原主被限制饮食,生长发育受限,自她穿来以后放开吃喝,最初补上来一点薛瑜还担心太胖,后面被皇帝拉着训练,没多久就猛地开始抽条长个,加上鞋里垫的一点增高,如今已比薛琅高出一头,站近时带来的压迫感格外明显。

眼眸明亮,锐利耀目。

想起来行宫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薛琅忽地有些怀疑,他真的只是磨刀石吗?

“嗯?”薛瑜挑眉看他。

薛琅有些狼狈地低头不去看她的眼睛,退后一步,“不行!”

斛生在薛琅背后扯扯他的衣裳,薛琅压下心头的混乱,低头拱手到地,“见、过、兄、长。”

“乖。行礼姿势之后记得找人教教,别丢了陛下的脸。”薛瑜牵起薛玥的手,没打算真让薛琅一个劲行礼,薛琅不要脸,她还要呢。

等薛琅起身时,走远的几人已经只剩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