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老三,你铺中被指藏匿寒食散,你可知罪?”

政事堂薛瑜是第二次来,与上次遇到的不同,刚进门就是一声问责。但皇帝的声音很平淡,薛瑜扫了眼屋内几人,大概心中有数,叩首回道,“儿铺中从无寒食散,儿不知。”

她心中坦荡,答得也十分痛快,先她一步到了政事堂的薛琅有了对比才发现自己在皇帝询问时露了多大的怯,更紧张了些,悄悄去瞥跪着的两位舅舅,却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焦急地跪在旁边等待发落。

“当真无事?”

薛瑜顿了一下,关注着她的薛琅心中一喜,刚想站出来指责,就听薛瑜道,“前些日子铺中抓了个贼,已经扭送京兆尹,不知和近日京兆府府丞无缘无故上门搜查寒食散之事是否有关。”她说得半真半假,没有点明已经发现寒食散的事,却暗示了两者之间关联。毕竟多说多错,万一老兵们有途径传消息给皇帝,让皇帝发现自己隐瞒,老板一生气,那多亏啊。

“你且将今日所见说来。”

薛瑜应了,事无巨细地将府丞离开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旁边被赐了座的御史大夫边听边点头,三皇子所说与他反复询问下属的内容完全能够对上,的确是毫不知情。

这样一来,所谓的贼就十分可疑了。西齐多年不见寒食散踪影,却有人为这个专门报官,最后居然滑稽地在差役身上发现了寒食散纸包,又牵扯到另一家铺子。

御史大夫浑浊的眼睛落在钟大钟二身上,轻轻哼了一声。钟家,可不干净。

半晌,薛瑜说完,皇帝颔首道,“既与此事无关,便站到一旁。”

薛琅对人有他无、尤其是薛瑜有他无的事最为敏感,当即出声道,“陛下,儿也不晓得此事啊。儿一直在宫中,哪里……”

“闭嘴!”皇帝挥袖摔下来一方砚台,砚台砸到薛琅肩头,泼了他满身的墨,他脸色瞬间变了,好歹还记得自己面对的是谁,深深低下头掩下不甘神色。

皇帝怒道,“混账东西,你自己想想做了什么?!”

钟昭仪掩面哭起来,“陛下,阿琅虽小,但也是明事的,怎么可能碰寒食散呢?”

皇帝一言不发,钟昭仪哭着哭着快撅过去,薛琅扶住母亲,偏头看到攥拳忍耐的舅舅们和上首怒气冲冲的父亲,这一瞬间,他觉得本就没有亲近过几次、全活在师长与母族教导里的生父无比陌生。

政事堂里只剩下呼吸和哭声,皇帝像是被气得狠了,胸膛起伏不定,阴沉着脸扶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薛瑜想起之前的医嘱,要让皇帝少生气避免头痛发作,对站在皇帝背后的常修使了个眼色。常修耷拉下眉毛,眼神示意几案上还满着的水杯,显然也很无奈。

薛瑜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往上首靠去,没挪两步,皇帝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做什么?”

“陛下,为了恶人生气,不值当。家国大事皆在您心上,实在生气,过两天就该秋狩了,儿随您多跑两圈马?”薛瑜被发现了干脆站出来走上前,一边说着一边苦了脸,表现出害怕骑马打猎的样子有意逗趣。她泼掉杯中水重为皇帝倒了一杯,一看,泡的金银花,清火解毒。

皇帝见她作怪,哼道,“你放到前朝,活脱脱一个佞臣。”

薛琅看着他们父子交谈中自有一番亲近,更觉得自己多余,他不禁有些怀疑,他当真是皇帝的儿子吗?为什么当初对大哥二哥,如今对老三,和对自己的态度都不相同?

是他不够努力?可他的武艺比薛瑜好多了。是他不够用功勤勉?可他日日年年去秘书省读书,也不见薛瑜来用功。

薛瑜到底凭什么?凭运气好刚好在父亲病时入了他的眼吗?

皇帝注意到薛琅的咬牙声,淡淡瞥了他一眼。发现哭不能招来注意,钟昭仪的哭声慢慢停了,余光观察着皇帝的变化,见他看儿子,眼神冰冷,当即心中一惊,本能地护住一半薛琅。

皇帝什么都没有做,转开了目光。

有了薛瑜的打岔,政事堂里凝重的气氛好了一些,当然,除了还跪着的四人以外。

夜一点点深了,皇帝毫无放人的意思,似乎要就这样耗下去,正在这时,门外疾行脚步声传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已经有些昏暗的屋内。

京兆尹跑了半晚上,体力耗尽,又是累又是怕,被两个禁军架着拖入政事堂,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上,“陛下,臣不负圣恩,已查清此案。”

“封锁钟记澡豆铺及偷入贼人……”钟二身体颤抖起来。

“讯问铺中伙计及相关管事……”钟大脸色发白。

“捉拿传信御史者……”钟昭仪脸色突变,握紧了薛琅的手。

京兆尹从如何查案讲起,一点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跪着的四人在听清楚查出内容时,越来越差的脸色不再变化,隐隐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竟是澡豆铺伙计翠翠不洁身自好,私下里与许多人有所来往,其中一位入幕之宾正是游方道人,追求房中术好淫逸,从道人那里染上了服寒食散的习气。去拿人时,她房里还有不少未服的散剂。而被发现带着寒食散差役也是她的情郎之一,先前说是什么好东西塞给他,差役不知,才闹了个乌龙。至于两次报案,经过口供核对,被确认是澡豆铺掌柜发现翠翠引人服用寒食散后,误以为是新晋竞争对手清颜阁陷害,提前报案,后思考清楚此事不可隐瞒,才毅然决然地报了自家的案,连家中主人都未来得及通知。

实话说,薛瑜对这个听起来有点道理,实际上恐怕与事实绝不相符的结果并不奇怪。她有心想戳破谎话,就扫到了跟进政事堂的禁军衣摆上刚刚干涸的血迹,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经过拷问的结果,再深究下去,也没有第二个结果了。

她有些不明白,钟记掌柜不会不知道寒食散意味着什么,伙计翠翠或许不懂,但上了刑总该知道要出事,但他们还是认下了罪名,仍愿意为钟家卖命,到底为了什么?寒食散与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能抓到更切实的证据,应该就不会这样了吧?

皇帝听完不置一词,只问起另一件事,“御史呢?”

钟昭仪猛地站出来叩首,“陛下,是臣妾鬼迷心窍,听闻三殿下解除禁足后立刻出宫,想请各位御史去瞧瞧。臣妾不该挑拨三殿下与四殿下之间兄弟之情,还请陛下责罚。”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小错,被将御史过去与寒食散的事联系在一起,坐实了他们母子对寒食散知情的话,那才是大祸临头。

京兆尹尴尬地赔笑,“陛下,御史们与传信宫人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御史是他们叫去的……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瑜分了心,等到回过神来,皇帝的命令已经说到最后,“……降职一级,擢拔鸿胪寺司仪为新任鸿胪寺卿。铺面售后所得银两没入国库。朕四子与其母,虽与禁药无关,但不敬兄长,不明德行,于秋狩后禁足三月,以作惩戒。”

四人摇摇晃晃俯首谢恩,薛瑜同样一揖到地。几人散去,薛瑜刚想离开,就被皇帝叫住,“宫外好玩?”

薛瑜有些无奈,皇帝又不是没出过宫,怎么会不知道宫外自由又有趣?干嘛来问这个?

想了想,薛瑜挑了今天回宫时想到的事说起,关于牛力被邻居夸奖,也关于老兵们的未来。末了总结,“……儿私以为,勇士卫国,国亦当护勇士,他们年老体衰,或凶恶或已无法劳作,但却可以在商事中付出自己的努力来换取报酬。而勇士无所事事,置之不理或成大患,请他们做事的商户,就是为国分忧,儿读书时知道灾年减税,是因为灾地能自给自足便是为国分忧,对他们是否也可如此?”

说白了,就是雇佣退役军人和残疾人减免商税。如今的商业税除了关税就是市税,也就是租户税和交易税。为迫使流动人口减少,增加种地人口,关税尤其重,薛瑜不指望改变关税,但在市税上的努力还是可以做做的,商业繁荣经济流动,才能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让齐国兴盛。

皇帝沉默了一会,“朕会考虑。”

薛瑜知道她能直接向皇帝进言已经是占了身份的便宜,知趣地没再说话,又陪坐了一会,才被放走。

政事堂中只剩下皇帝与常修二人,常修为皇帝揉按着头上穴位,半晌,皇帝叹了口气,“老三明明没进过军营,朕却觉得,他们会很喜欢他。”

“三殿下有一颗善心,自然谁都喜欢。”

转过天去,薛瑜听说秘书省实验性做的蒙书第一版雕版印好了,虽然只有第一页,但她半点不嫌弃,将印的有些歪斜准备弃掉变成纸浆的十几张收集好,准备出宫时带去给陈安。苏禾远看她小气的样子就感觉头疼,正要赶人,就听薛瑜一本正经问道,“苏师,为何纸张洇墨不平,时有模糊?”

学生有疑问,苏禾远自然无有不答,“蔡侯纸取麻与树皮等为材,纹路尽显,墨自然顺之而行。可惜多年尝试未见有再进一步,此纸已为良品。”

薛瑜追着问了几遍造纸的材料,苏禾远被她缠得不行,又的确问到的不是他擅长的方向,干脆带去工坊和匠人们待在一起,让她慢慢看纸张制作。于是,被缠着问问题的变成了负责制纸的老师傅与他的几个徒弟。

如今的纸仍在蔡侯纸的基础上发展,老师傅走过的地方不少,甚至还拿了藤纸的样品出来给薛瑜看,话里难掩叹息,“西南多藤,藤中多浆,本是造纸的好材料,可惜被南边人发现,十几年前早早被掘空了,这样的纸啊,以后是再难看见喽。”

藤纸比起麻纸的确摸起来顺滑得多,也白净些,但跟再进一步的宣纸没法比。树皮造纸比起之前的麻纸使用感几乎是划时代的区别,未来将是竹纸与皮纸的天下。

薛瑜和老师傅聊了许久,绕着弯地询问诸如“为什么不全部用树皮,我听说楮树生长极快,是不是能用它”、“既然麻纸要蒸煮,竹子蒸煮打碎能不能造纸”、“芦苇稻草能不能造纸”等关键性问题。老师傅的眼睛越来越亮,话说到一半,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狂奔而出,状似癫狂地打开库房取原材料,当场做起尝试来,他的徒弟们有的去帮忙,有的尴尬的对薛瑜不停道歉,生怕惹了这位殿下恼怒。薛瑜摆摆手,半点不在意,该暗示的方向都说过了,到时候她是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功劳,不至于太显眼。

不用动手假装反复实验后得出结论,不用出头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又能享受到纸张的好处和注意,多好的事。

薛瑜高高兴兴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宫去找陈安送新课本,她手抄的那本《齐文千字》早都送去给了陈安,听阿白说邻里邻居的街坊们家里小孩闲暇时也有不少来听课。再加上十几张散页,几个学生都能分着看一张纸的课本了,算是一大进步。

走到半路,早上被她派去看今天安排的清颜阁活动的魏卫河就迎了上来,“殿下要出宫?有给您的拜帖送到铺中,牛掌柜刚让我来问您如何处置。”

“谁的帖子?”薛瑜有些诧异,清颜阁主要是牛力在打理,就算是她认得的几个人交际也有侍卫们来回传信,怎么会有人传拜帖上门?

“说是您的友人,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