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里心中警铃大作:“这话最不吉利。有什么值钱东西,不如现在就送我。”

霁霄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容色冷淡地驾云而去。

七天前,寒山掌门亲至长春峰,带来噩耗:界外之地崩塌,霁霄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孟雪里说:“我不信。”

今天,寒山为霁霄举行祭拜大典,丧钟低沉,仿佛在对他说,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不信。

孟雪里俯视水面:“三年道侣,也该处出感情了,他稀里糊涂地说死就死……”

“总得给我个交代。”

如果锦鲤能说话,一定大骂饲主不要脸——

狗屁感情,三年见面三次,人家霁霄能记得你长什么样?就算全寒山死绝,也轮不到你这假道侣为他出头。

世人羡慕孟雪里好运,霁霄心意,‘万古长春’为证。

其实霁霄常年闭关,长春峰空荡寂静,唯一的洒扫童子还胆小如鼠。孟雪里守着孤峰,但凡有个能谈天的活人,他也不会跟鱼聊天。

合籍之后,两人各过各的。霁霄一如既往沉迷修行,孟雪里自己跟自己玩,渐渐学会自得其乐。如果霁霄没死,以百年计数的漫长的时光,也就这般消磨过去了。

……

孟雪里怀揣小手炉走过吊桥,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被抛在身后。

冷风扑面,忽然脸颊一凉,他仰头看着飘飞雪片。

若从高空俯瞰,四野白茫茫,唯有长春峰绿得突兀,像座巨大、华美的暖笼。

覆盖山峰上空的阵法,像只倒扣的琉璃碗,散发着淡淡光晕。

孟雪里三年不知外界气候变换,春秋交替。乍见千岩俱白,山林冰挂剔透,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循着钟声与诵经声,心情甚好地漫步山道,看什么都新鲜。

离长春峰渐远,终于见到人影。山道上偶尔走过身穿寒山道袍的外门弟子,或腰间佩剑、或捧着香烛或瓜果。他们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却看不出半点悲戚。

初闻噩耗时,无数崇拜霁霄真人的弟子以泪洗面,七天过去,众人已变得平静坚定。

一切正如寒山掌门的教诲——“失去霁霄的寒山,反而要更团结,更强硬,绝不能自乱阵脚。让外人以为我们元气大伤,软弱可欺。”

今天对寒山剑派来说,是一场不动刀剑的硬仗。

孟雪里从长春峰去往祠堂,中途经过接天崖。

崖顶最高处,据说是霁霄合籍之前的洞府,每天都有弟子前去膜拜,以最苦寒风雪磨砺剑心,感受霁霄真人残存剑意。

但孟雪里怕冷,当然不会自讨苦吃,走正面翻山的大道。

幸好半山腰有条僻静小路,陡峭栈道沿着崖壁修建,一半嵌进山岩,一半悬在空中。

小路四下无人,他忽然不走了。岩石缝隙间,一株野梅颤巍巍立在风中,含苞待放。

“咯吱。”

孟雪里伸手,折下一截花枝,抖落枝头积雪。

栈道那头响起一声呼喊:“孟长老!”

只见刚才报信的刘小槐迎面跑来,惊喜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您迷路了,咱们快走,掌门又催了!”

小道童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稚气又可爱,说着就要拉他手臂。

孟雪里笑起来,将手中花枝递了递,像要赠给对方。

道童毫不迟疑地去接,指尖触及他衣袖的瞬间,孟雪里手腕一翻,花枝自下而上,裹挟锋锐之气,直袭来者脉门!

道童惨叫一声,惊愕疾退,眨眼间掠出三丈,衣袖卷起飞雪狂涌。

孟雪里点到即止,垂手静立,破碎的红梅花瓣落在他脚边。

“你不是小槐。”

第3章 狐朋狗友

道童眼瞳骤缩,沉声问道:“哪里不像?”

孟雪里:“他胆子小的很,大声说话都不敢。”

道童神色似笑非笑,这笑容使他生出妖异之气。纷飞白雪中,他五官竟渐渐变化,眼尾眉梢更细长,鼻梁更挺翘,变作一张秾丽又煞气的脸。

他伸着懒腰向孟雪里走去,骨骼舒展时噼啪作响,仿佛一支拔节的竹子,眨眼间身上道袍短了一截。

孟雪里顺手擂他一拳:“就知道是你。”

寒山戒备森严,又正值特殊时期,一旦察觉有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必然就地格杀。

但雀先明不是人。

他是一只孔雀妖,自恃血脉天赋高强,精通变幻、迷惑之术。

雀先明骂道:“老子冒着生命危险进来,在六大门派眼皮子底下接应你,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喊爹,你还有良心吗?”

一生能得几个狐朋狗友,在你危难时救你跑路?

孟雪里心中温暖,嘴上却不饶人:“接我作甚?我每天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你这时候来找我,怕不是在妖界惹上杀身祸事,摸来我这儿逃命避难?”

“我呸,你被霁霄养傻了吧?!”雀先明知道这人扯淡,懒得废话,祭出三张爆破符,“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界玩意儿……”

孟雪里一把握住他手臂:“你干什么?”

“我炸了这儿,背你飞出去。‘接天崖下方山道坍塌,孟长老坠落深渊,生死不知,疑似为道侣殉情’,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寒山剑派忙得焦头烂额,才没功夫管你。”

“然后呢,我能跑去哪?”孟雪里轻飘飘地说,“妖界我也回不去了。”

“不去妖界,我在‘墟空’有座隐蔽洞府。”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是一片千里荒原。法度不存,灵气凋敝,时常震荡坍塌,人称‘界外之地’,妖称‘墟空’。

雀先明畅想道:“虽然地方偏,好歹安全。等你养精蓄锐,重塑妖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那时咱们东山再起,笑傲三界!走吧,路上慢慢说。”

他以为,寒山最可怕的不是护山阵法与重重禁制——那些东西吓不住他——而是霁霄留下的剑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霁霄无愧于‘人间无敌’之名,人都死了,剑意还在。

孟雪里摇头:“你先走,我这儿有事情没了结。”

雀先明有些不耐烦了:“什么?”

孟雪里收敛笑意:“霁霄死的不明不白。近几天我一直在推算……”

世上谁最恨霁霄,最想他死?人死之后,谁得利益最多?然而牵扯整个三界,千头万绪,一时间理不清楚。

雀先明大惊:“他不是你杀的?”

孟雪里更惊:“他是我道侣,我为什么杀他?”

“为了自由呗。他虽然救你一命,却把你困在笼中。”雀先明向长春峰望去,理所应当道,“三年,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你还真能忍。”

“真不是我。”孟雪里微怔,他没想到,连自己都有杀霁霄的动机。

但他很快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美人啊。”

雀先明要吐了。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只好收起爆破符,谨慎地换回道童刘小槐的模样,拉着孟雪里席地而坐。

悬空栈道狭窄,他们背靠岩壁,身下万丈深渊,被寒雾与流云遮挡。

“行,就算不是你杀的,你不用畏罪潜逃。”他抽走孟雪里手中梅枝,在雪地上划下三道竖线:

“听我给你捋一捋。第一,维持长春峰阵法耗资巨大,寒山本来就不待见你,没了霁霄,更不可能白白供养你。你在寒山,地位尴尬。第二,霁霄活着的时候树敌不少,敌人没本事找他报仇,但是恨屋及乌,肯定也恨毒了你。第三,霁霄死了,他留下的宝贝,都成了无主之物,多少人等着搏一搏?”

孟雪里得意地打断:“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雀先明恨不得推他下去,一了百了。

“别跟我贫。你作为真人的……”他顿了顿,勉强琢磨出一个词,“遗孀,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霁霄遗物的人,却暂时无力自保,只能依靠寒山庇护。以上三点凑作死局,你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

孟雪里赞赏地看着他,拿回梅枝,在三条线旁边画了六个圆圈:

“不止三点。人间六大宗门,今天到齐了吧,你觉得寒山之外,其他五派怎么样?”

雀先明:“你难道想带着霁霄留下的神兵法器,琵琶别抱,改投他派换取庇护?算了吧,哪家打得过寒山剑修?”

孟雪里摇头:“霁霄证道之前,明月湖与寒山势均力敌,人称‘南湖北山’。其他四家,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松风谷是医者,南灵寺是佛修,勉强算中立。北冥山那些驭兽师看谁都不顺眼,不提也罢。除六大宗门之外,立场模糊的世家小门派比星星还多……明年初春,又赶上瀚海秘境开启,重新分配未来二十年人间修行资源。这一次,寒山还能保住‘第一宗门’的位置吗?”

“内忧外患。”孟雪里折断梅枝,“就算寒山愿意看在霁霄的面子上关照我,届时只怕力有不逮,我注定过不上安生日子。”

雀先明沉默,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对霁霄真人的敬畏,维持着人间的太平。

“那你还不走?等着为寒山牺牲殆尽?”他略感烦躁地抖腿,说话带刺,“当年你为了保命才答应与他合籍,假道侣还讲真情义?”

孟雪里竟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好好看看我。这具身体,里面是人的脏器,外面是人的筋膜皮肤,霁霄为我重塑血肉,脱胎换骨,我已经是人了,拿什么重塑妖丹?只能修炼人间功法,一切重头来过。反正妖界都当我死了,那就死了算了。孟雪里,才是活着的人。”

雀先明怔怔看着他。好像无法相信,这番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

半晌喃喃自语:“你不想报仇了?不想做妖王了?全都放下了?”

孟雪里不答,缓缓道:“你今天冒险来这一趟,我记在心里。但我欠霁霄一条命,我不能走。”

北风呼啸,雪片狂乱飞舞。三丈之外茫茫然一片,看不清脚下栈道去向。

孟雪里站起身:“至于你问我留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我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说……”他笑了笑,“大道三千,天无绝人之路。”

“你变了。”雀先明已恢复冷静,“我现在有点好奇,剑尊霁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句话连一起,潜在意思很明显,他认为是霁霄改变了对方。

孟雪里心说不是,却没争辩:“他吗,他是个……”

雀先明准备听对方长篇大论,讲述与霁霄恩怨情仇二三事。

然而孟雪里几度张口,言语梗在喉间,只吐出四个字:

“是个好人。”

这答案令雀先明想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