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黄符上的字迹一个比一个乱七八糟,雷小虎有心帮忙,最后也只能老实承认自己认不出。见到自己曾经的患者家属,陈真人淡定了起来,盯着薛瑜的手,“此为神符,尔等凡人无法使用,还是速速解开老夫,看在尔等未惊动神明的份上,亦可既往不咎。”

附近的工坊工人大多都在忙碌做事,即便陈真人被抓下来时吱哇乱叫也没有让他们分出一点注意力离开工坊,倒是最开始发现了陈真人被抓的雷小虎等村庄佃户已经无心干活,偷瞄过来,听闻他这样说,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有些害怕了。

拿起其中一张的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是吗?”她将挑出来的那张放到陈真人眼前,“这是什么符?你让它显个灵,我就信你。”

陈真人微抬下巴,傲慢道,“此符一出,诸邪避易,保佑平安。然此时在你手上,受你命格压制,邪不敢近身,此符也不会显出灵妙来。还是交给老夫,为你们施法罢!”

“那就不必了。”薛瑜示意陈关上前,拦住他被制住还在往这里伸的手掌,用了个巧劲捋起衣袖,嗤啦声响过后,袖内的几个小瓶瞬间显露出来。被突然拆开衣袖夹层的陈真人脸上有一丝慌乱闪过,他小指向外划去,义正辞严道,“风来云起,诛邪!”

一个瓶子应声而落,老头向后倒去,然而他想象里会松开他去救离得很近的那个富贵少年郎的几个侍卫谁也没动,原本该腾起的大量白雾也没有出现,让他的挣扎和严肃都显得有些滑稽。

在瓶子落地之前抢下的魏卫河捏着瓶子,薛瑜笑眯眯看着陈真人,“好像,神仙不太听你的话?”

陈真人连忙补救道,“应是您的命格太强,以至于山神等等小神都不敢造次!”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薛瑜点点头,“正好我也刚学了几个小把戏,你来看看是不是这样玩的?陈关,让佃户们都停一停,过来歇一会。”

工坊基本上是封闭结构,但里面的佃户们是会流动离开的,看雷小虎和刚刚盖房子一拨人的重视害怕模样,这个陈真人在外面装神弄鬼的次数指定不少,薛瑜有心给他们醒醒脑子。

被聚集来琉璃窑外空地上的佃户们有些不安,看着被制住的陈真人,想出言阻拦,却又知道自己不够格说话,只能心里着急,小声说着“殿下命格好,神仙应该不会怪罪”之类的话。

陈真人先前只是看着这个少年身旁有侍卫和工坊两个负责人随行,穿着打扮不俗,才猜了个命格好,但再怎么猜,他也没想到这是皇子亲至,脸色难看了一瞬,又松了口气。

都是皇子了,命格自然是强的,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薛瑜:“雷小虎,你来说,见过真人用什么法术?无火自燃,还是燃后符纸仍存?”

雷小虎瞠目结舌,“殿下说得像亲眼见过似的,就是这两种!”

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还以为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是这些小把戏罢了。

陈真人额头见汗,不停安慰自己,碰上一个懂行的没什么,起码就算破了他的术,之前命格之说说得过去,他也不算难堪。大不了等会为他描补一二,皇子取了神名,他得了好处……

正沉浸在幻想中,眼看薛瑜拿起一张符纸对折,对着风晃了晃,却什么也没发生。陈真人欲言又止,就听人群里有人咦了一声,“真人是能晃出火的,所以真人是真的有法力在身可以诛邪啊!”

雷小虎摇摇头,“真人的符有好多种,不是每个都能着火的。”

薛瑜:“那看来,这张符一定是燃后符纸仍存的那种了。”

陈真人被押着在旁边,不靠近让他看到符纸正面,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到底拿出来的是哪种符。好在见到有人上山时他就处理了一部分符纸,赌一把,赢了就是富贵,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咬咬牙,“正是!”

旁边被派进工坊借了一点火的侍卫跑了回来,薛瑜把符纸放在火上,没一会就烧了起来。对陈真人有信心的佃户们眼巴巴看着从空中飘飘荡荡落地的那张符纸,火很快吞噬了整张纸,地上只剩下一抹黑灰。

诶……?

满怀期待的佃户们愣住了,惊疑不定地望向已经有些腿软,被侍卫架住才好悬没滑到地上去的陈真人。

薛瑜笑了,“看来,我命格强,受神仙照顾,神仙也不会帮我的忙让符篆显灵啊?”

陈真人想要继续辩解,却说不出话,看薛瑜吩咐背后侍卫打开瓶子处理黄符的动作,此时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踢到了铁板上?如今人为刀俎,要打要杀自然只能看这位殿下如何做了。

一沓符纸被挨个发了下去,手拿符纸的佃户们满脸的迷茫,薛瑜拆了陈真人的瓶瓶罐罐,耳语几句,推了医正上前。她被陈老头套了一个命格好的说辞,怎么做都不合适,为了之后的医疗教学着想,破除迷信的重任还是让专业人士来担吧。

医正在太医署讲课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迷茫的小眼神,想到装神弄鬼靠骗人治病的陈真人拿这一套骗了多少人,顿时觉得肩头担子沉重,“站在左边的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不用祈祷,不用拜神,你们也能让符纸燃烧后仍然留存。”

一半佃户将信将疑地拿出发到自己手中的符纸,跟着医正依次放到火上,火光腾起,与之前薛瑜拿到的那张不同,这些符纸肉眼可见地火苗只烧到了表层,光芒中纸张完好无损,飘飘荡荡落地。

惊呼声响成一片,医正在他们失控之前再次出声,“有没有家里会自己酿酒的人?或者喝过酒的?”

“有、有的!”有人站了出来,被医正请到中间,拿出一个水囊,“闻闻这是什么?”

“酒?好像是酒。”

“没错。”医正将刚刚燃烧后落地的符纸捡起一张,撕成两半,一半放到火上,几个眨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另一半则用食指蘸着水囊里的酒,涂抹润湿。再次放到火上时,幽幽的蓝色火焰腾起,燃烧后符纸完好无损。

再相信陈真人有真本事、道法精妙的佃户,此时心中也泛起了嘀咕。医正严肃道,“诸位,这只是走江湖的术士们的小伎俩,酒液可燃,润湿符纸后点燃的是酒而非纸,自然最后剩下符纸一张。”

“那、那无风起火呢?”

医正叹了口气,“右边的各位可以试试,现在手里拿着的黄符能不能起火?”

有见过陈真人“施法”的村民,学着他的样子在空中晃着符纸,然而半天还是没见符纸燃烧。

医正请了侍卫下去挨个将陈真人小瓶中的液体倒到纸上,重新晃动后,没多久,一团团火焰蓬地燃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四散开来。

有了之前酒泼在纸上的示范,这次佃户们里有脑袋转得快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符纸,是那个水有问题!”

医正点点头,将瓶中最后的一点液体倒在地上,没一会湿润的痕迹消失,黄土在众目睽睽之下燃烧起来。

雷小虎被连着两次打击打击得有些恍惚,结结巴巴道,“但、但他还能符水治病,真的治好了我师父!”

医正叹了口气,拎出陈真人那一串袖中夹层里搜出来的瓶子,“符水治病,看上去是燃烧后的纸灰,实际上是瓶中药物洒出一部分而已。”

这也是薛瑜肯留下陈真人和他废话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瓶中的药物不多,奇妙的是,分别针对的是几种常见病,能不能痊愈另说,但一定是短期内能让人感觉舒服许多的药物。陈真人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不假,但他对病症的总结和治标不治本的法子都是太医署少见的骚操作。

医学人才少,这种实用型人才更少。民间游医的水平或许没有太医署水平高,但见过的病症一定比他们多,编写常见病急救和治疗手册的希望寄托在两种医生的碰撞之上。

“至于治疗断腿……”医正回过头,去带人过来的侍卫架着猎户走进人群,猎户原本有些诧异不安,见到陈真人后就热泪盈眶,“真人要传我来,一句话的事,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

“劳驾,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腿?”医正打断了他们见面抱头痛哭的激动场面,猎户懵了一瞬,“啊、啊好。”

解开绑腿,比一般人细许多的小腿露在了外面,一条腿上狰狞的疤痕诉说着猎户过去的辉煌岁月,他锤了锤腿,叹气道,“要不是真人,我哪还有能站起来的一天?”

蹲下来检查了一番的医正摇了摇头,“你的腿本就是好的,可能走路有些跛,但不至于站不起来无法行走。腿部孱弱,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行走,多加练习就好。”

“怎么可能?!”雷小虎傻了,“这么多年我带师父去寻医问药,都说因为老虎咬人后伤得太重无法起身,你莫不是看真人治好了我师父,来故意抹黑吧!”

医正也是有脾气的,板起脸,“你是不是一直伺候他,穿衣吃饭净手沐浴,全都你来帮着做?他被咬伤后是不是许久都要卧床养病,不曾起身?是不是时间越长,他的腿越细?是不是这道人一张符下去告诉你们药到病除,他就能站起来了?”

疾风暴雨般的连声质问打蒙了雷小虎和猎户,他们抱着头苦苦思索一会,猎户张了张嘴,“还、还真是这样?”

医正冷哼一声,“你的腿早都好了,你无法行走,是心病!”

以前他在太医署的记录中看到有人伤到手臂或是腿部后多年无法使用肢体,诊治后却发现肢体十分健康的病案还觉得可笑。如今见到一个典型,非要将自己病好了归功于一个假神仙,让当初治病的医者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猎户傻了眼,雷小虎却哭了起来,“是我害了师父!”他听明白了,要不是他事事帮着师父做,兴许师父早就发现自己没有病了。

“可是……兴许就是神符治好了呢?”围观的佃户们里有人还对陈真人有一点信任在。

薛瑜笑笑,“陈真人,你的符到底管不管用?想好了再说。”

底牌被没收,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个干净的陈老头低下头,放弃抵抗,“符没用,我治病靠的是药材……”

“呸,骗子!”骂声四起。

薛瑜神色一正,“陈道人招摇撞骗,今日抓获,受他蒙蔽者既往不咎,但曾为他说话、向他透露工坊内情形的雷小虎师徒二人,逐出工坊,永不录用。若查出有其他人曾向陈道人或其他人透露工坊消息,处理同雷小虎师徒。”

能被骗到私下帮忙宣传拉人,将陈真人的话当做金科玉律,见他出事连自己的工作都丢下了,这样的人,留下也只会是祸根。

“殿下、殿下!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被骗了!江县令,县令,您帮我说说话!”雷小虎师徒被拖着往外走去,雷小虎这才急了眼,冬天少有能做工的地方,多一份进项就能生活好一分,他信任陈真人,但也从没想过丢掉工作。

江乐山看了他一眼,“我很失望。”若说辛林是工坊内工人的努力做事头名,雷小虎凭着自己什么都会一点和在佃户们之间的威望,便是佃户们的领头人,然而却将道人的鬼话放在了其他事情前面,如今这个下场,只能算他咎由自取。

破解了符纸的秘密,又看见了雷小虎师徒的下场,佃户们都警醒起来,生怕自己也成了下一个雷小虎。

有关“道法神术”的秘密一传二二传三,在薛瑜示意的刻意宣扬之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工坊,曾经惊叹过的人纷纷自觉上当受骗,随着村落佃户们的外出,传遍了整个鸣水县,陈道人在县城里过往宾客盈门的住处也被泼了粪水,变成了谁都不愿接近的地方。

消息传得太远,以至于鸣水县里简家庄子上的道观都遭了连累,出门做法事都被人指指点点。

陈道人被押了下去,由陈关亲自负责审问,一场风波消弭,薛瑜看着气得不轻的医正,提议道,“后门接引流民的棚子里有记录各人的病症,我身体尚好,不如医正去看看那些病症,和在太医署所学相互印证交流,总结一二。陈道人都能总结出几个常见病症的普遍救治方子,医正一定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在鸣水也好带出些真正的医者,免得让人下次再被骗了。”

一个高帽扣在头上,医正能承认自己连江湖骗子都不如吗,自然是不能的。

眼看吴威领着医正走了,薛瑜走进琉璃窑转了一圈。破碎石英砂和筛选石英砂的粉尘到处都是,地上是一片片正在被收集起来准备回炉重造的废品。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烧融若岩浆般的玻璃液黏稠无比,汩汩而下,在出口被一根铁棍擀平拉长。

捏着芦苇杆试图吹起玻璃液的匠人有些畏手畏脚,他面对的只有被截流的一部分玻璃液,而更多的火橙色玻璃液则流向了出口处的黝黑铁箱。铁箱内收集足够玻璃液后被人切断,推着向外走去,新的一个铁箱被推了上来。中间间隔的时间里,一股玻璃液又落到了匠人眼前的池子中,继续着器皿定形的过程。

推走的铁箱一侧则伸到了窑外,被外面的风扇不断吹进来低温的空气。若站在窑外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橙红色的玻璃液随着温度降低逐渐失去颜色,变得透明而平整,被人操作着穿插入箱内的无数个锋利铁片将玻璃分成了不同大小方形碎片,薄厚不一。

在火光中,旁边摆着的几个成品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橙红光晕绕着玻璃,好像碗中盛了一颗太阳。再远处放着的一堆新的玻璃片则透着浅浅的绿色,熔炼玻璃之前的杂质去除始终无法达到完美,但透明度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与之前送到京中只能当礼盒赠品的琉璃珠天壤之别。

琉璃珠是多彩混沌的,玻璃片却是剔透的。

一炉玻璃液分配结束,满头大汗抓紧这短短的熔化时间制造器皿的几个匠人才起了身,依次上前施礼,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被薛瑜留在鸣水工坊带队造马车的姜匠。

薛瑜挑了挑眉,“你怎么跑到琉璃窑来了?”

姜匠搓了搓手,“殿下莫怪,殿下让人开窑要造琉璃,他们什么都不懂,最后问到了我这里……”

这么一想也正常,薛瑜虽然给出了琉璃造法,但具体制作还是得一点点尝试,整个工坊都没有几个正儿八经学习过各种匠人技艺的工人,姜匠来了鸣水工坊,也就成了最明白各种事项的人。难怪之前还只能造琉璃珠,如今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琉璃了。

“所以,你就干脆留在这里不走了?”薛瑜似笑非笑睨着他,让姜匠一阵心虚。

比起造马车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情,自然是新奇的琉璃更容易出成绩。姜匠追着薛瑜道歉,总算见到殿下点了一下头,“行了,做的还不错,这次就不罚你了。不过……”

姜匠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看着薛瑜,满脸褶子的中年人做出这种表情实在说不上可爱,薛瑜也不卖关子了,“之前选人教导木匠基本功,学得怎么样?”

“懂是懂了,但有些也说不太通,臣正为这个发愁呢。”姜匠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过这对殿下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薛瑜看着他,“都让我操心了,要你们何用?”姜匠嘿嘿直笑,等着下文。薛瑜翻出抄录后修改过许多的天工坊入门帛书内容丢给他,“去自己做做整理,三天内我要看到你开始带人入门。”

姜匠看了两眼,如获至宝。他在将作监学了不少东西,却很少有茅塞顿开之感,就好比一棵树,他的根扎在打造铁器和木匠这里,听玉匠金匠等等内容虽然也能理解,但到底不是擅长的方向。而这本书却将不同的技艺分成了几种,脉络清晰地讲述了不同技艺的使用和学习基础,其中,着重强调了数术的重要性。

虽然这本书在部分他熟悉的方向上有所疏漏,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里讲述的一切都是根,在根上发展起来的技艺,则是他熟悉的各种匠人技艺。

玻璃片还需要经过打磨和筛选,才能进入磨镜的阶段,薛瑜确定自己绞尽脑汁想起来的浮法玻璃能够使用,看了看积攒下来的玻璃片数量,应该够做一段时间的狙击镜实验了,便吩咐接下来拆了铁箱里的小框,开始尝试整片玻璃的制造。

最后检查了一下正门前的麦苗长势,确定没有在刚入冬气候不算太冷的时候被冻坏,薛瑜清楚麦苗能否存活大概要等之后化雪再看,这时候也急不得。

一行人连带一个千里送人头的陈真人回了行宫,医正借走了登记的册子,开始漫长的整理病症过程。被收拾了一通的陈真人跪在别苑里蔫蔫的,只差哭出来了。

外出打探县城“游医”行踪的侍卫也回来了,抓住了源头,再往回推追踪蛛丝马迹就容易得多。消息经过对照,这个从东边游方而来行事可疑的陈真人,在来鸣水县城和工坊之前,竟是在简家庄子的道观里住过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