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考场到任炎发问前,楚千淼一直觉得就算这次考试不过,她也不用沮丧,毕竟九月她还可以再战。

但就在刚刚任炎问她“你呢”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限期待。那些期待一瞬间向她涌过来,让她觉得几乎无法承受。

辜负了那些期待,她一下子无比地沮丧起来,抿抿唇,最终只说出五个字:“对不起,领导。”

一旁低着头的刘立峰猛地向她转过来头,看向她的视线里有意外也有……一点惊喜。

他想不到自己这回居然摆脱掉做人小弟的命运了。

任炎听到楚千淼没考过时,定定地瞅了她快有十秒钟。在意识到自己再继续瞅下去时将接近失态,他淡淡开口说了声:“那就赶紧准备九月份再考吧。”

顿了顿,他转去看向刘立峰,对他说:“你也是。”

一整个下午楚千淼都觉得自己像做了件对不起任炎的什么事似的。她在极度沮丧中分出一些念头在想:任炎之前说,她这次考试不过的话,就走人。她想也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被践行?不知道此后西天取经路上的各种斩妖除魔,是不是就不用她了,是不是过几天他就得让她收拾行李回高老庄了。

晚上下班回到酒店,吃过晚饭后,楚千淼收到任炎的一条信息。

内容简洁得令人害怕,就两个字:“下楼。”

她赶紧下楼。

到了一楼走出电梯,她看到任炎正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卡坐上,面向着她的方向。看到她,他冲她一招手,示意她过来坐到他对面。

楚千淼心里打鼓地走过去坐下,肩背腰都拔得挺直,考试没考好等着挨批受训的小学生一样乖。

任炎看着她,废话没有,开门见山问:“这次怎么没考过?是复习没到位还是怎么?”

楚千淼呼口气才说:“我要是说我考试前一天病了……你会信吗?会觉得我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吗?”

任炎一皱眉:“怎么病了?”

楚千淼嗫嚅:“就,中暑了……”

任炎在记忆中精准找到她曾经中暑后的样子,面孔白得像石灰,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都怏怏的,却还在坚持工作。那是她在瀚海家纺项目上发的病。原来这事一晃眼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在他脑子里清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

他点点头,说“既然这次没过——”

楚千淼提着口气。她有点怕他接下来会说:“那你就走人吧。”

“——就好好准备九月份那次考试吧,别气馁。”任炎说。

楚千淼长呼口气:“嗯!”

谢天谢地他没提让她滚蛋的事。

“别松懈,要更用功。”任炎又说。

楚千淼有点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嗯!!”这么鼓励提点她,万万不像要开掉她的样子。

“如果九月份再考不过,就真的要走人了。”任炎语气寡淡地说。

???

楚千淼以为自己在考试上躲过一劫,却万万没想到离职的尖刀虽然这回没冲着她的脖子砍下去,却也悬在她头上不远的地方,一直闪着杀气与寒光。

“领导,我能问一下,为、为什么考不过就得走人啊……”楚千淼鼓足勇气问。毕竟刘立峰已经考了三次了都没过,也都还好好地就职在力通。

难道任炎他在重男轻女吗??

“我是你领导,我说了要求,你照做就是,没有为什么。”任炎语气冷淡,慑得楚千淼不敢再多嘴。

忽然任炎对她扬扬下巴:“以后复习的时候有不懂的地方别去问一知半解的棒槌,浪费时间。直接来问我。”

楚千淼怔了下。

这个一知半解的棒槌,是说谁呢?秦谦宇、刘立峰?

“听到了吗?”任炎的声音硬了两度。

楚千淼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被耳提面命了一番后,临起身回房间前,楚千淼又被任炎放了遍狠话:“九月再考,如果还不过,就真的走人了,明白吗?”

楚千淼连连点头说明白,点到最后她脸上全是肃然的表情——她把他的狠话当回事了。

他放她走了。但他看着她的背影想,她一定没那么明白。

她一定没有注意到,他和她说的每一句“走人”,都是没有主语的。

——九月再考,如果还不过,就真的走人了。

不是让你走人,是我走。

任炎回到房间后,收到雷振梓发来的视频邀请。

他点了接受。

雷振梓满眼泛着桃花地问:“大兄弟,怎么样,千淼她考过了吧?”

任炎平静地告诉他:“没有。”

雷振梓的表情极速变换,从笑嘻嘻马上变成了惊兮兮:“啊?没考过?千淼很聪明,不像是个笨蛋啊,怎么没过呢?”

任炎皱起眉:“刚学半年都不到,没过不是很正常吗?况且她考试前生病了。你当年在投行的时候不也是考了一年都没有考过吗?”他语速很快,一连串地把这些问句说出来。

雷振梓又变得笑嘻嘻了:“啧啧啧,这短让你护的!我就单纯意外一下,你瞧瞧你把我怼的!你现在是她的一点毛病都不行别人说啊,阿任你完了你!”

顿了顿雷振梓又说:“没关系,反正今年九月、十二月还有两次考试呢,你也别给她太大压力了。”

任炎却说:“不行,她九月必须过。”

“???”雷振梓一脸问号,“为什么?”

他看着任炎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就抓到了关键所在:“哦——!我知道了!你这个热血男儿面对活色生香的姑娘,挺到九月是极限,但万万挺不到十二月去了!哈哈哈哈哈这是你的大型性冷淡翻车现场吧?该!别叫你平时憋!”

被戳破心事的任炎掐断了视频,把雷振梓的奚落截断回大洋彼岸去。

此后的日子,楚千淼更卯足了劲儿地复习保代考试。她觉得自己像考试失利后苦苦复读准备再战的重读生,压力很大。

但压力也是动力,动力总是能催人进步的好东西。

她白天做项目,晚上时常加个班,加完班后努力学习。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她越压缩越短。

任炎除了偶尔回北京一趟,去处理另一个项目上的后续问题,其他时间基本都待在力涯项目上。

楚千淼隐隐觉得,她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似乎变得比之前要轻松了那么一些。后来她渐渐品出来,任炎似乎为她和刘立峰挡掉很多难缠的事务,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可以用在复习上。

她和刘立峰的复习状态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居然渐渐有了个对调。以前多是她去问刘立峰题,现在竟然反过来了,变成刘立峰开始向她问题。

她也怀疑过刘立峰这样,是不是在故意制造一些和她接触的机会。于是她把刘立峰问的问题拿去问秦谦宇,秦谦宇哼哧了一阵子,推回给她说:“这题我解不出来,要不你去问问任总吧!”

楚千淼放心了。这题她会。

她放心刘立峰不是在故意制造机会和她接触,他是真的不会。

她放心自己九月的考试一定能过——原来每一天的一小点进步虽然不起眼,但积累起来却会发生质变。她不知不觉间,好像变得很厉害了。

她不敢沾沾自喜,她得继续憋着一股劲努力。

她也来不及沾沾自喜,因为力涯的项目上又出了问题。

六月下旬,会计师唐捷来找任炎。他进屋时,满脸的无语,对任炎说:“任总,现在有这么个事,上个月底,力涯的子公司从力涯拆借了五百万资金,等这笔钱到了子公司账上之后,你猜怎么着?!钱四季直接从子公司把五百万拆借走了 !我和我同事去问,钱四季拿了这五百万干什么用了,他理直气壮地说了好些用途,全都与公司经营无关,其中一项还是给他老婆买包!”

楚千淼和秦谦宇他们无一例外听得目瞪口呆。

这公司的内控制度简直都成了摆设。

改制的时候她就发现,钱四季坚定地认为他有绝对权力支配公司的每一分钱,所以他需要资金的时候就找个名目让财务给他打。好不容易他们几个中介方对他进行科普教育让他知道,公司的钱,使用权要由所有股东说了算,不能只有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自己说了算,所以钱四季不能再随意从公司拆借资金用,这属于大股东占用公司资金,这种情况如果解释不好会对上市构成障碍。

钱四季当时就说,好的明白了,以后保证不再占用公司资金了。可谁能想到一转身他就自作聪明,以为把钱先转到子公司、子公司再转给他就能绕过大股东占用公司资金的问题。

楚千淼深刻觉得这个项目上最大的猪队友就是钱四季他本人。

听了唐捷提出的问题,任炎皱起眉,问了句:“力涯的《公司章程》上关于和关联方之间发生借款,具体是怎么规定的?”

秦谦宇立刻在电脑上调《公司章程》的电子版。

但另一边楚千淼已经直接脱口而出:“力涯的《公司章程》规定,公司与关联人发生的借款金额在三百万以上、两千万以下,且占公司最近一期经审计净资产绝对值2%以上的关联交易,须由董事会批准。”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所以这五百万借款的发生,需要补董事会决议,然后资金用途要往公司经营相关方面靠,此外还得让钱四季尽快把钱还上才行。”

任炎抬头看她,对她点点头。

那是无言嘉许的一点头。

唐捷也转头对楚千淼说:“千淼现在处理实务问题非常到位了!”

任炎带着楚千淼秦谦宇唐捷,又叫上律师,一起去找钱四季说明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有可能会对上市构成实质性障碍的问题,不可小视。

可钱四季却再次展示了他既想上市、又对上市规定白目无知的一种矛盾。

他对这个问题表现得很不以为意。他面带微笑,态度很好,却语意不善地说:“力涯毕竟是由我当家作主,我用点公司的钱周转一下,这有什么问题?你们之前告诉我不要从公司直接转,会形成什么资金占用,我听你们的了啊,我特意从下边子公司过了一道,这样也不行吗?我就不太信证监会真的会管这么宽吗?再说了,钱又不多,公司上市申报前我就还上了。”

楚千淼听了这话心里“哟呵”一声。合着您以为这规定都是我们背着证监会私下自己编的呗?

她觉得给这样既想上市圈钱、又不甘愿遵守上市规定的人做上市,可真特么糟了大心了。

她听到钱四季还在那里牢骚:“过什么董事会啊,别过了吧,自打鹰吉资本给我投了钱,他们就在董事会设了个人,事儿特多,所以一开董事会且烦着呢,这董事会能不能就别开了?我们彼此给大家都节省点时间,这多好。”

任炎的态度也很好,但立场非常坚决,表示:规定都是证监会规定的,董事会是一定要开的,不开到时候力涯过不了会,上不了市。

他让楚千淼把与问题相关的上市规定给钱四季说一下。

楚千淼毫不含糊,立刻把相关法规一条条干净利落地摘出来,摆在钱四季面前。摆完她还对钱四季旁边的助理柯明军说:“柯助可以按照我刚才说的到监管机构网站上查一下这些相关规定。”

——可别以为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编的,我们没那么大能耐。

“对,你挨个查一下。”钱四季也说。

柯明军脸上有种便秘表情。他憋了一瞬,终于对楚千淼说:“等开完会麻烦楚经理再给我从头说一遍那些法规条款。”

钱四季挑挑眉,扭头看他:“一条都没记住吗?上市筹备这么久了,一条法规你都没记住?”

楚千淼在那一刻有一种很爽很爽的感觉。

楚千淼转头去瞧了任炎一眼,正好任炎也转过头来瞧她。他嘴角若有似无地挑了挑。

她想她无形中打脸了柯明军的一窍不通,看来他也是暗爽的。

钱四季最终不甘不愿地同意补开董事会。

董事会召开的当天,鹰吉资本方面来的人,除了官方文件上的那名董事以外,还有谭深。

谭深走进会议室时,第一眼的眼神落在楚千淼脸上。他紧紧地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对她一笑。

楚千淼看着他那一笑,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竟有那么一丝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