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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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第9章 过往(3)
过往(3)
谭庭芝浅笑盈盈,“说什么都好。”望一眼门内,“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蒋徽笑而不语。
“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浅,”谭庭芝举步踏上石阶,“我既然来了,怎能过门不入。”离得近了,看清蒋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还以为她穿了耳洞。
“没事。”蒋徽应道,“你贵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担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对她凝眸,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听起来,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你那些事,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虽然早就赋闲在家,但当今首辅、次辅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一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我们会竭尽全力斡旋,帮你回到家族,且会让蒋家恢复到以前殷实的家境。”
蒋徽失笑,“两年前,能让蒋家弃我如敝屣;今时今日,当然能让我回到蒋家。”
谭庭芝仍旧很冷静,“不止如此,我们会尽心弥补,你只管开条件。我娘想认你做义女,只盼你答应。”
蒋徽态度散漫,“听起来,令堂很疼爱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旧日不可寻。”
“你也说了,旧日不可寻。”谭庭芝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伤人伤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么?”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没提起来过,何来放下一说?”
谭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说眼前的事。
“这两年,谭家听从你的吩咐,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你肯把那两封信还给我。
“蒋徽,不论董公子当初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论有多少贵人出手帮衬你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假如你一直与我们僵持着,惹得我双亲打定主意一辈子盯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能怎样?能笃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难么?
“你握在手里的两封信,大致写了什么,我记得。就算宣扬出去,谭家大可以对外人说,彼时我糊涂,倾慕已有婚约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与他来往。的确不对,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毁不了我。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你曾流离在外,有句话总该深有体会:民不与官斗。
“就算你想继续惩罚我,左右我一生的运道,前提也该是答应我双亲给你的好处:先回到蒋家,再从长计议。
“地位悬殊的话,站在高处的人,只要寻到一个机会,就能把站在低处的人踢下万丈深渊。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来常往,或是相互算计。”
末尾几句,很有听头,蒋徽却不以为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谭庭芝,“这是我誊录的一封信,你看看。”
谭庭芝有些急切地展开纸张,看完之后,面色煞白,惊惧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艳诗。丁杨写给她的。
三年前,她的闺房曾经失火,损毁了很多东西。她一直以为,丁杨写给她的几封信,是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那之后的几个月,蒋徽待她如昔。
蒋徽抵死退亲的时候,她前去蒋家,询问原委。蒋徽冷冷地看着她,甩出一封她写给丁杨的信件,字里行间,含蓄地打情骂俏,吐露相思之情。
蒋徽说:“你给丁杨的信,我手里还有两封。要我不对外声张,就让你双亲花些心思,帮我退掉亲事。”
她拿着信件,落荒而逃,转头质问丁杨,怎么能把凭据交给蒋徽。
丁杨一头雾水,说我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当即查找一番,发现有三封信不翼而飞。于是,他笃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把信件交给了蒋徽。
她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说我的确也喜欢你,但你跟蒋徽不一样,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让你做我的妾室。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之间,只是一段认真对待的风流韵事。
她怎么肯做他的妾室,当即怒了,说我不指望你别的,只求你管好自己这张嘴,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会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惩处你这浪荡子。
丁杨如释重负,发誓保证,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与她的事。
后来,斟酌再三,她把这些事告知双亲。双亲责骂惩戒之后,选择帮她度过这道坎儿。
蒋徽出自蒋家长房。
谭家与蒋家长房素有生意来往,握着蒋家长房盈亏的命脉,让对方倾家荡产、流离街头并非难事。
最重要的是,在当时,两家私下联手放印子钱——这是官员染指便是罪的行当,只要把事情捅到官府,双方都会受到重罚——假如蒋家长房为这种事吃官司,武安侯府定会与蒋家撇清关系,退掉亲事。
谭家要挟蒋家,是举手之劳。
蒋家的门风就是爱财,在那种关头,不低头才是见了鬼。挣扎几日之后,应下谭家的条件:让蒋徽如愿,退掉武安侯府的亲事。
谭家并未当即兑现诺言,又追加一个条件:把蒋徽逐出家门。若做到,蒋家可得现银五万两。
那期间,谭家一直等着蒋徽登门,主动交出那两封信,免却流离之苦。
最终等到的,却是蒋家把蒋徽从族谱上除名的结果。
他们想,这样也好:离开家族的蒋徽,不过是在脚下垂死挣扎的蝼蚁。
蒋徽离京之后,谭家派护卫追踪,找到人便灭口。
却没想到,护卫好几次出手,都是徒劳无功,蒋徽的一封亲笔信件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回事处。
蒋徽在信中说,你们想除掉我,并非易事,如愿之前,不妨先帮我做三件事:在生意上做手脚,让蒋家长房逐步亏掉家底;善待郭妈妈;不论怎样的门第求娶谭庭芝,都不准答应。不照办也好,你们只管等着丁杨给谭庭芝一个交代,让她进门做妾。
在护卫得手之前,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照做。这两年多,给郭妈妈找了一个等同于白拿丰厚月例的闲差,又几次让蒋家长房在生意上亏了大笔银钱。而谭庭芝,一直没有定亲。
到如今,蒋家长房到了举债的地步,勉力维持着还算光鲜的空壳子。
谭家一直没放弃追踪蒋徽,可是,终于等到她用真名实姓在沧州落脚的时候,也是她与董飞卿拜堂成亲之际。他们当即收回人手:再出色的护卫,到了董飞卿跟前,都是送死。
谭庭芝一直以为,蒋徽手里的凭据,只是出自她手的两封信——那分量已经很重,哪成想,还有致命的后招。
“从何处得来的?啊?”谭庭芝语声颤抖,眼中浮现泪光,“这封信,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蒋徽悠然一笑,“这就太狼狈了。我情愿你是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对我,自以为知根知底,其实所知甚少。
“谭庭芝,你真的认识我么?”
明明还是那清越的声音、和缓的语气,言语间却多了一股气势,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是了,她真的认识蒋徽么?谭庭芝惊惶不定地审视着对方,仍旧是绝美的熟悉的容颜,在这一刻,却分外陌生。
蒋徽道:“你手里的淫词艳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送到你双亲手中。当初要将我灭口的事,我等着他们过来,给个说法。
“那般下贱,你是怎么做到的?嗯?
“宣扬出去之后,你要如何证明,你仍是完璧之身?”
谭庭芝面无人色,身形摇摇欲坠。
“你说,要帮我回蒋家。可我为何要回去?”蒋徽无辜地笑了笑,“我说,今日之前,与你的恩怨,我就没提起来过。今日,是时候了。的确,我已落魄,但收拾你谭庭芝,不在话下。”
“放过我……”谭庭芝语声沙哑地哀求,“蒋徽,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求人总要做出个样子来。”蒋徽用下巴点一点门前街道,“去那儿跪着、等着。我该去做饭了,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