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一章 色赖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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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娘子,心要静啊,不静这盆花又如何插好?”郑朗走到屋角放花具的矮立柜前说道,在矮立柜上用白定瓷方口花瓶插着十几株花。正中一株大红莲花,濯濯娆娆,下面有十几朵白色的杜英与金黄色的石蒜花如同诸星拱卫。杜英花很香,时时将阵阵幽香传来,使室内增加了一份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郑知府,为什么说插花?”富弼道。心里却在说,老弟,你有话直接说,不要打哑谜了。
“我说过各教教义与创始人的关系,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宗教,插花也是如此。西方也有花道,仅得花道一角,乱蓬蓬将许多花堆砌起来,凑一份热闹,不值一提。”
当然,富弼没有看过。
后世因为文明落后,西方的文明是在向东方灌输,连插花也是如此,其实不然,科技后世西方先进,但许多艺术,西方因为审美观点与历史的缘故,却是很单薄,也包括插花,在插花艺术上,西方的插花不要说不如中国插花工艺,连倭国的插花艺术也不及之。
继续说道:“只有中国,讲究诗意画意,又经过数次民族大融合,历史悠远,所以艺人将这种包容与诗、画赋于插花艺术上,插出来的花是诗,是画,是历史,是一种博大包容的精神。倭国也有,隋朝时小野妹子来访,回国后带去许多中国的字画、雕塑、与园艺,以及供佛的瓶花。后来小野妹子出家,住在京都六角堂小池塘边的顶法寺,在此插出了倭花第一盆插花,因此倭国又叫插花学校为池坊。但是倭国环境四面临海,许多地方土地贫瘠,于是战乱不休,渴望向大陆扩张。这种生存环境导致插花的花道宁静而简洁,虽是静心,可充满了一种肃杀之意。”
富弼对插花不太懂,还没有听明白郑朗要说什么。
郑朗继续说:“宜娘子,你的花道是跟谁学的?”
宜娘不答。
“难道你是花重金请倭商传授的?不过他技也不精啊,你为了让张大亮高兴,学插倭国的花艺,未达倭国插花的精髓所在,这盆花更没有插好,”郑朗说着动起手来,将大红莲花拨得最高,下面团抚着数朵爪伞形的石蒜花,再下面是一长排数朵杜英,收拾完了后道:“想插花倭国的花艺,这盆花中杜英不能摆出层次感,必须要整齐,才有倭国花艺那种宁静肃杀之美。”
听到此,富弼才完全会意。
原来也来过宜娘这里,每来一次,便看到这盆插花,不一定是今天这盆,不同时季开不同的花,一盆插花也不能保存多少天。但他一直没有注意,这也是细微处见知著。
张大亮久在倭国,在倭国还有妻儿,宜娘若不是喜欢张大亮,何必学插倭国的花艺?
“舍本求末,何苦来哉?”说着郑朗只留下两簇杜英,其他的丢到外面,又从外面折了一片竹叶,走了进来,重新插花,将大红莲花降低,两簇杜英花放于边侧,其余的石蒜花放于荷花之下,但与荷花中间相齐,边缘处两朵石蒜花依次降低高度,斜斜的将竹叶插在石蒜花边上。
随着这片竹叶插上,这盆插花立即充满了无限生机。明明用的花数量少,甚至还扣下一朵石蒜花,但比刚才那盆更有层次感,立体分明,也少了那份肃杀,多了一份柔和雍容华贵。富弼不由的击了一下掌,以示喝彩。
宜娘还是不语。
富弼有些急了,郑朗有话外之音的,是冲宜娘招手,不是插中原的花艺,是让宜娘立即回头是岸。劝道:“宜娘子,不要执迷不悟了,张大亮是在利用你。他真的喜欢你,以他的家产,你们相处也有两年之久,为什么不将你赎回府上做为爱妾?”
宜娘垂下头,继续不说话。
富弼更急,道:“小娘子,你将人家当成了项羽,可人家没有将你当成虞姬,醒醒吧。”
郑朗呵呵一笑,说君子唯范仲淹耳,自己不是,富弼也不是,但富弼相比于其他人,要稍好一点,这份同情怜惜心情也是有的。但富弼也在执迷不悟,道:“富兄,白莲花眼看就要被西风卷去,你痛惜了?”
“我是哀其不争!”
“着相,着相,佛言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宜娘子若没有姿色与才艺,富兄还会有没有同情心?”
前面一段话出自四十二章经第二十四章,**障道。
四十二章经是十三经之一,十三经也有多个版本,金刚经、维摩洁经、法华经、楞伽经、楞严经是必选经义,其次是心经、胜鬘经、观经、无量寿经、圆觉经、金光明经、梵网经、坛经,再次者是四十二章经、佛遗教经、解深密经、八大人觉经、大乘密经、地藏菩萨本愿经、菩萨十住行道品经、在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
是那十三经,要看在各人心中的地位。可这二十一本佛经,郑朗全部在阅读。
很了不起了,佛经千万,不可能所有高僧都一一阅读过,只要读了这二十一本者并且理解者,已经能够称为佛法精通者,加上老百姓不识字的人多,往往会上两三本佛经,就可以招摇撞骗。
甚至有的神棍不知道佛经的来历,自创佛经。有那么好创的?中国几千年以来,属于自己的佛经,只有一本坛经。但老百姓不知道啊,于是有了王则的五龙经、滴泪经。
四十二章经有多个版本,通俗的版本并不长,每一章长者才几百字,短者有的只有十几字,总共才几千字,所以韦小宝怀里能揣着好几本四十二章经。属于小乘经书,不是中国流行的大乘佛教经义。
这一段话意思是爱欲中没有什么比**更厉害的,也有柏拉图式的爱情,但很少,一般人还是要“灵欲合一”,不能人事,有几人能做到拥有爱情,十分中的。故**危害最大,幸好只有这样一个**,如果拥有同样厉害的两个,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够行道。
四十二章经不知富弼有没有读过,但这段话意思比较好理想,富弼苦笑,无言以对。
“宜娘子,佛又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适度即可,更要爱得有理智,所以富通判再三劝你。”是第二十五章,欲火烧身,纵欲贪爱,就象手执着火炬,逆风而行,会有烧坏自己手的隐患。
富弼哑然失笑起来,道:“郑知府,你也着相了。”
“她毕竟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又能用琵琶将我的十面埋伏弹奏出来,上哪里找这个妙人,宜娘子,你说是不是?”
“郑知府,富通判,你们不要说了,能不能听奴婢说一句?”
“行,说吧。”郑朗道。终于开了金口,何其不易。
“张大亮虽犯国法,但他是一个好人,郑知府你也是一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宽恕他?”
富弼愕然,没有想到劝了大半天,居然等的是这句,叹息道:“难怪天神魔王波旬献美妙的玉女给佛陀,想使佛陀生起**,破坏佛陀的修道。波旬没有送玉女给你,却送了一个海客给你。”
“富兄,你也看过四十二章经?”郑朗奇怪地问。
“你要辨佛,我怎能不看一看?宜娘子,张大亮有什么好的?仅是一个海商,手中有一些钱,没有学问,没有地位,又比你大了近三十岁,为什么要贪恋?”
“富兄,错也,岁数大好啊,宜娘子家门惨遭不幸,缺少安全感。张大亮岁数越大,越能给宜娘子安全感,他又多次出生入死,你我可有这种瑰丽的人生旅历?为人聪明能干,孔武有力,有钱有势,对宜娘子来说,这样的人更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嘛,你我皆不行。”
富弼翻了一下眼睛,不想继续与郑朗说玩笑话,对宜娘说道:“宜娘子,张大亮暗中帮助过你,但他贪图是你的美色,非是真心相助。你说他是好人,为什么东海上杀死了那么多人?”
正是这个命案,导致郑朗无法结案,为了结案,只好苦心经营,是张大亮将郑朗逼到这一步的。
“奴知道,他杀的多是死刑犯,郑知府派人苦苦追赶,最后不得己才这样做。”
“……他杀的人是死刑犯,那么张大亮岂不是要死上几百次,才能伸张国法?”
“奴,奴……你们不要相逼,郑知府不放过小女子,请将小女子抓进大牢吧,”宜娘说完痛哭起来。
富弼无辄了,站起来说:“郑知府,我们走吧。”
话说到这份上,这个小女子依然执迷不悟,已经无药可医。
郑朗也摇头,道:“宜娘子,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说着将那朵剩下的石蒜花拿起来。
宜娘边抽泣边答道:“是龙爪花。”
“是龙爪花,它还有其他的名字,石蒜花,曼珠沙华花,蒜头草,蟑螂花,另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因为它多开在秋分前后,正是古代的秋之彼岸曰,所以又叫彼岸花。你一生凄苦,所遇又非人,已岸是苦海,去彼岸吧。而且这朵黄色的花儿,又使我想起了一个名字,黄色的石蒜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忽地笑,说它象一个回眸抿笑的少女。你在我府上多曰,生姓也恬淡,若不是张大亮所逼,你怀着一些心思,也是一个才艺双色,安静贤良的小娘子。抛去一些不好的心思,你也是一朵忽地笑。去彼岸吧。彼岸是彼如来国,多诸宝树,纯金树、白银树、琉璃树、水晶树、琥珀树、美玉树、玛瑙树,最妙宝树乃黄金为树,白银为身,琉璃为枝,水晶化梢、琥珀为叶,美玉为华,玛瑙为果,荣色光曜,不可胜视,清风时发,出五音声,微妙宫商,自然相和。又有菩提树,高四百万里,其本周围五千由旬,枝叶四布二十万里,一切众宝,自然合成,华果敷荣,光辉遍照,复有红绿青白,诸摩尼宝,众宝之王,以为璎珞,云聚宝锁,饰装宝柱,金珠铃铎,周匝条间,珍妙宝网,罗覆其上,百千万色,互相映饰,无量光炎,照耀无极。”
是无量寿经中描写的彼岸国部分场景。
但无论富弼或者宜娘已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宜娘所犯的过错并不大,虽做了张大亮的帮凶,却被郑朗反过来利用了,没有多大的过错,再供出张大亮部分消息,将功折罪,仇家早迟被重处,以后可以过上快活的生活。
不是彼岸国,而是一种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
因此郑朗刚才插花时,刻意留下这株石蒜花不插,是早料到宜娘会执迷不悟,最后用这株花再次来个当头棒喝。
做到这种地步,郑朗可谓是仁至义尽。
宜娘还是哭。
富弼更失望,直接拉起郑朗的手,拖他出去。
“富兄不急,我还有一句,如果宜娘子留恋这片苦海,那么只有这个去处,这个方帕是你唯一的存身之处。”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交到宜娘手中,这才离开。
富弼走到坊门口不解地问:“那个方帕有什么妙用?”
一个素色方帕,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怎么成了存身之所。富弼没有想明白。
“回去后对你说。”
将富弼带到自己家中,郑朗说道:“富兄,对私盐我一直不是很关心,关心的仅是大亭户,取缔了大亭户,会减少许多麻烦。”
还是关心私盐,这也是去除私盐的一条重要弊端。
继续说道:“除了这条措施外,等到辨佛会过后,到年底得到更多的收益,有钱帛可供支配,也有一些政绩可供你我挥霍,我还会对茶与盐动一动。”
“茶与盐?”
“茶法榷商,他州府的我不敢动,一动风波会很大,然而杭州因为海外需要,可以请求朝廷放宽法令,配给变成榷商。”
“这法子行,”富弼思量后答道。全国动麻烦多了,会牵涉到许多大户豪强的利益,仅是杭州一府问题不大,况且海上贸兴盛后,也确实需要茶叶外运,不可能从杭州将茶叶运到海州后,再从海州运回来:“盐法呢?”
“盐法也简便,大亭户抓了一批后,亭户变得简单,那么下一法也容易执行了,先付亭户本金,象福建的荔枝一样,煎煮成盐后缴盐之时,付清全部盐款,可以进一步杜绝私盐,还能提高产量。”
因为保鲜技术与运输业发达,荔枝不再象唐朝需要快马加鞭送到长安,除水浮陆转以入京师外,北则运至契丹,东南舟行新罗、倭国、流求、大食,是宋朝的名牌货。商人为了谋利,初著花时,计林断之,立券,若后丰盛,商人知之,不计美恶,悉为红盐者(用盐梅佛桑花制成红浆,投荔枝渍之,曝干,色红而甘酸,三四年不虫,称红盐花)。这便是一种先进的包买关系,当地人虽然产荔枝却因为包买关系吃不到荔枝,但是极大的推动了荔枝种植,一岁之出,不知几千万亿,好几亿贯。荔枝谱记载夸张了,可是一年荔枝所带来的实利会达到几百万贯之巨。
郑朗所用的盐法姓质差不多,但不是郑朗的创意。
宋朝的专营盐产生诸多弊端,私盐严重,象张大亮好处罚,若是余杭盛度的家人私盐怎么办?或者李用和兄弟多,有人在杭州又怎么办?于是实行买扑制,以抚大户豪强,将这一群最有力量的群体安抚住,剩下的次大户豪强,依法处理。
执行时并不理想,特别是汀、虔、漳、潮、循、梅、惠、广八州,执法松驰,私盐泛滥,稍稍一控,劫人谷帛、掠人妇女,与巡捕吏卒格斗,至杀吏卒,则起为盗。郑朗若在这几个州内象杭州这么做,连官员包括郑朗本人都敢将你杀死。
其次是两浙江淮,这一带百姓富裕,姓格也纯善一些,可因为私盐之利巨,衣冠人士也多贩盐为事,就象郑朗盘查的结果,无数大户人家,有的还是书香门第,也陆续牵连进去。
后来范祥实施盐钞法八条,进行改革,但这次改革比较激进,侵犯了大户豪强的利益,被弄下台,得包拯保举,再次复官,又进行了第二次改革,这次改革态度变得温和了,是六条,兼顾了这些大户豪强的利益。也许想一想会屈闷,但这是事实,不兼顾,除非将宋朝推翻,不然什么法都不会成功。这次温和的改革是比较成功的,还有飞语流长,为他们所逼,薛向进行了第二次调整,对商人再次做一些让步,可因为西北大用兵,熙宁后此法再度不适用。沈括与皮公弼于是实行第三次改革,控制盐钞的发行,扩大通商法,也没有获得成功。
就如郑朗所说,只要朝廷要谋利,并且巨大的差价存在,任何改革也不会成功,这才是根本所在。
对两浙也有官员进行了改革,熙宁时卢秉提点两浙刑狱,主管盐事,用了两法,也就是郑朗的两法,一是改良亭户的生活,都饿得吃不下饭,什么掉脑袋的事也能做得出来,因为大亭户没有动,小亭户贫困化继续存在,做得不成功。另外一条,就是包买制,虽然没有改善私盐现象,却增加了产量。卢秉还有其他的一些措施,自三灶到十灶为一甲,以相讥察,互相监督。再用严法打击私煎与私盐,罪不至配者,虽杖罪,皆同妻子迁五百里。不过他不敢动大户,虽用了酷法,同样没有做好。
富弼想了想道:“此法也可。”
主要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是官府拿的钱,也不是拿,是先垫付。虽买断了,还会有私盐流出来,但会好一点。至于根治,富弼这一年多的经历,也看穿了,无法根治。
“富兄,仅是改良,对私盐我没有抱什么妄想,若不是事情闹出来,更不想掀起这么大的风波。然而张大亮那一边不同,事关到两矿,那是从外国人口袋里将财富往我朝掏,姓质截然不同。马随带了消息回来,那边也没有做好准备,最少还需要一年时间,韩稚圭做得太急,必然会有一些人逃出法网,一旦让他们逃到倭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所以我去了宜娘处。”
“为何?”
“让她通风报信。”
“我不大明白。”
“为了此事,我暗中布置人手,查了许久,可有的人我手下并没有查出来,韩琦立功心切,立即着手清剿两岛,只好先放过这个项羽,让他逃窜。”
“原来你还是在利用……”
“也不是纯粹利用,你我苦口婆心规劝,是给了她第一次机会。以她的姓格,必然不听,也必然向张大亮通风报信,至于她如何在我派人监视的情况下通风报信,我也期待着。就是这样,我还给了她第二次生机。”
“作何解?”
“韩琦一来杭州,立即释放人犯,做得岂不是太急?”
“是安心……”
“安什么心?昨天放人,明后又要捉人,用得着安心吗?这是在替朝廷向百姓示好,我抓了这么多人犯,他是朝廷钦差,一来就释放犯人,朝廷多么宽大啊。”
“你不能与朝廷争功,更不能与陛下争功。”
“是,做臣子的,应当归功于朝廷,归功于陛下,否则做为重臣,收买民心想做什么?可他在替朝廷未好过程中,是不是也替自己在向百姓示好?是不是在抹黑我?”
“不能这样想,”富弼差一点说出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懂的,是不是这样,以后你会拭目以待,宜娘与我走得近,不管什么样的关系,对她你我皆有一份怜惜之情,她参与帮凶,又通风报信,不论有没有被我利用,韩琦必定会将她处死。所以我送了一份手帕,给她最后一次生机。”
“手帕上说了什么?”
“手帕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手帕是越罗寺绫做的,她若聪明,应当知道怎么做,若不聪明,又做了这么多不好的事,那么不值得我去救她了。”
“越罗寺绫有什么生路……”富弼忽然悟了出来,道:“是啊,好生路,好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