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过罗候山的时候,薛师兄给她讲过前任魔君的故事。

前任魔君曾经是个仙官,在同时经历丧妻之痛和被上司冤枉的愤恨之后,被心猿操控,出现了堕魔现象。

三清道祖同情他的遭遇,便说你走过罗候山,不要被心猿牵扯回头,我就帮你除去心猿、重归大道。

可是他在罗候山上行至一半,忽然听见他的妻子在身后叫他,他忍不住回头一顾,于是一切顷刻间便飞灰湮灭。他心猿入体,就此堕入魔界,成为新一任魔君。

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知道堕魔,是有个量变和质变的过程的。

一旦完全入魔,就无法再继续待在人间,一定会堕入魔界。

而在完全入魔之前,会有个“堕魔症状”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心猿控制了,非常危险,他可以献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祭品来召唤魔物,一不小心会把你们都杀了哦。

被心猿控制的修道者可以召唤魔物,但是每次召唤仪式,他的魂魄神机也会逐渐被魔物侵染,最终不可逆转地堕入魔界。

魔界弱肉强食,如果不能碾压一切魔物成为魔君,就必然会成为其它魔物的食物。

这就是江晚知道的,关于魔修和魔物的一切信息,也是现在主流知识界关于魔修的仅有信息。

魔修被斥为旁门左道,整个修仙界讳疾忌医,其在课本里的占比基本相当于基础生理知识在初中课本中的占比。

基本没有。

好不容易学到这一课,生物老师还在讲台上宣布大家这节课看课本自习。

这个“堕魔症状”是什么,江晚一直很好奇,但是又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堕魔的修道者。

现在她见到了。

那扇大开的门骤然亮起来了,门上的纹路被血红布满,江晚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刚才好像只流了一两颗血,怎么会有那么多血红色”,再仔细看,才发现西灵元君刚刚插进门里的那把钥匙是血红血红的,并且还在不断往下滴血。

那些不断滴下的血在往黑暗里流淌,不知道通向何处。但是就连江晚也感觉到了,正在流淌的血中蕴含着什么不详的力量。

西灵元君站在门前,好像随时会被门里的黑影卷走似的。

她笑了,这次不是一个掩唇的淡笑,而是一个张狂的大笑,脸上的扑的粉簌簌往下掉“为了复活我丈夫,我试了很多办法,走了一些弯路……有很多材料,只凭我一个人是拿不到的。但是今天终于来了,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看见你们我就知道我终于熬到头了。”

“你入魔了。”薛怀朔简单地说。

他话不多,说到一半就毫无征兆地拔刀向前平砍而去,这一击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是他一点也没有藏拙收手,这一刀极快极重,朝着她的咽喉割去。

西灵元君身上依次弹出好几个淡色的防护禁制,都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殷殷切切,只盼着她好才留给她的。这些禁制虽然一一被薛怀朔斩开,但是却成功拖慢了他的刀锋。

只瞬息之间,西灵元君往一边退去,闪进门里,堪堪避开了这夺命的一刀。

他们所在的地方非常狭窄,是条只容一人站着的长廊,长廊尽头便是西灵元君刚刚推开的那扇门。

刚才薛怀朔那一刀落了空,可是这一刀的余威,已经足够把那堵墙给斩开了。

甚至足够把这个密闭的小地方全给摧毁了。这一刀斜斜地斩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砍断了墙后隐藏的承重柱,长廊上方的房顶塌陷之后,其他地方也在往下滚落砖块、被砸碎的木头柱子和原本嵌在墙体上的夜明珠。

他们三人都是修道者,这样普通的落石根本伤害不到他们,随便撑起一个禁制就全弹开了,让他们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是房屋被摧毁之后暴露出来的,那些原本被掩埋在门后的东西。

外界的自然光亮沿着房屋被劈开的缝隙透了进来,照亮了被隐藏在黑暗中的……祭品。

江晚草草扫了一眼,满目都是残忍又古怪的东西。西灵元君明明是个不爱整理房间的人,但是这屋子里摆着的东西却全部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了,还一个个标着标签,详细写了用途。

碎骨链,由五种种族的骨头混合而来,与人鱼皮同用可召唤喜金刚。

骷髅冠,无量神所需祭品,常于夜间游林,喜食生人血肉,有大力。

……

满目都是,什么都有,龙鳞龙筋,人鱼的心脏和眼泪,人族的头骨,兽族的血肉。

还有没死的活物,当胸插着一把割血刀,一点一滴地往下放血。

“她杀雪仪,是要把她做成祭品吗。”敖烈一字一顿地说,他平日里虽然也不吝于下杀手,但这种完全的虐杀还从没见过,满目的血腥气残忍地提示着他某种可能性。

“雪仪也在里面吗?”

“我们找到的那具尸体真是她的吗?不是这个魔修做出来的傀儡吗?”

他脊背上爬着一股凉气,心中却涌动着热血,碰撞在一起,让他不禁发抖起来。他不是害怕,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师妹死前可能遭遇了什么,又忽然意识到仇人就在眼前。

敖烈心中涌动着一锅开水,咕噜咕噜,把他的理智全给烧没了,他的眼睛在废墟中迫切地寻找刚才那抹华服的影子,只想着要杀了她给自己师妹报仇。

薛怀朔心里却什么都没想。

他沉默地看着这些血腥的秘密,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师父假死的意义,又一下子无法将平常那个热心善良的男人和眼前满溢着鲜血的辛密联系起来。

薛怀朔一点眼泪都没有,他默默地想着“师父为了自己的女儿才做出这些事情来,他虽然是心甘情愿的,但如此违逆自己的本心,想必已经煎熬了半辈子”。

“他隐忍牺牲了那么多,只为了给自己的女儿一线生机,如今不仅没有救回自己的女儿,反而自己也把命丢在了这个又残忍又狠毒的女人手上”。

薛怀朔的道德教育一直很失败,他如今也不觉得自己师父做得不对,甚至想若是有一天自己妹妹没有了,他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去救回她的性命。

当然是妹妹更重要,别人的痛苦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感觉到身旁自己堂弟尖锐的愤怒,甚至还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生气,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杀害了他的师父。他只是想着要把长生不死药拿到手,以备不时之需,妹妹的病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好……

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便被往后退了,他明白当前的要务是杀了西灵元君,阻止她召唤任何一个魔物以引起不必要的变故,要是可以,最好别弄死了,因为他还想问问长生不死药的下落——如果真的有的话。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西灵元君,她一点也不害怕正在滚滚下坠的落石,已经走到了很里面的一个锡器盆子旁边,把手放在了一个精致雕刻过的头骨上,如果没看错,那头骨里还笼罩着什么软趴趴的东西。

江晚没看清,她只是忽然想到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个小马雕像,明白过来她雕刻东西练手是为了什么。

西灵元君所在的地方已经很里面了,从外面看起来她的那个小房间并不大,但是里面却延展了那么宽广的空间,不禁让人联想起乔五儿那个异曲同工的院子。

她手中的头骨是个法器,涂了金银,用血浸染过,很正式的样子。当西灵元君把手放在上面的时候,江晚甚至还隐约看见那个空洞的眼眶冒出光来。

敖烈手上已经拿出一柄弓箭,他与人打架的时候经常用龙身,但是眼下显然不是变化为龙身的好地方。

他长臂伸屈,箭已射出,箭羽带起的劲风几乎要割破人的皮肤,蹭蹭蹭三箭破空而去,将西灵元君手中的头骨硬生生地钉在原地,只是不知道那头骨上用了什么样的术法,被这样射中都没有裂开。

薛怀朔手上杀招已至。

西灵元君知道手上的法器一时半会儿用不了,于是仓促拔剑接下他这一招。

她用的是一柄软剑,剑招变幻如梦似幻,剑身颤动不已,仿佛鬼魅一般。

薛怀朔当初认出她的三昧只是远距离匆匆一瞥,没看出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后来又怕她发觉不再使用三昧刺探她的情况。如今既然已经谈崩,便不再介怀,自身后睁开数百只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身形变动。

他手上那柄薄刀在她的软剑中来回穿插,终于逮到空隙,一刀直接将她整个人刺飞出去。

薛怀朔身边腾地升起几根冰锥,冰锥形状诡异,和西灵元君插在活物身上放血用的刀片一模一样。

他眼神一动,那些表面燃烧着火焰的冰锥就快速朝西灵元君刺去。

西灵元君并没有坐以待毙,不顾胸前插着的薄刀,素手在地面上一拍,手上佩戴着的手链被她震碎,灰白色的珠子在地面上来回碰撞,每一颗珠子里都升腾起缕缕黑烟。

那是人骨珠。

挂指骨念珠,携带腿骨长号,将自己布施给魔物,以追求禁忌的力量。

浓浓的黑烟汇聚成蛟龙模样,阴狠的力量仿佛是一个漩涡,将周围所有的生灵都卷进去吞噬掉,气凝如山,仿佛悬崖万丈,瀑布奔腾。

薛怀朔站在最前面,就挡在那黑烟前,任它如何咆哮,劲力如何绵长不绝,都不后退分毫,那浓重黑烟便也真的无法再前进半寸。

他身侧的冰锥飞舞盘旋着,空明若虚,火焰和冰块在高速旋转中仿若一体,不知何时结为一柄长戟,风驰电掣般破开眼前浓浓黑烟,神威凛凛,戟身带着的火焰烧得烈烈。

这样一柄重戟,在他手里却仿佛轻飘飘一片鹅毛,大开大合,端凝自重,几下挥散室内凝结的浓重黑暗,直接将在地上挣扎的华服女子重新钉住。

她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么多血,已经将她身上扑的厚重白色粉末全洗掉了,血痕之下,薛怀朔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印痕,深深陷入皮肤中去,好像蚂蟥在吸她的血。

“堕魔症状”。

召唤魔神,通过心猿获得禁忌的力量,会让施术者本身被魔物侵染。

她这具身体再这么下去,不要多久就会无法避免地堕入魔界。

为了复活她的丈夫,她几乎把整个身体、魂魄全部献出去了。

已到如此地步,他还不愿下杀手,因为惦记着西灵元君提到的那枚长生不死药,又忧心自己妹妹的身体,想要逼问出来。他甚至想若敖烈执意要这样杀了西灵元君,强行缚住敖烈也就是了。

师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为她思前想后、为她费尽心思,好像只是得到了几声“哥哥”,有时候是接吻之后甜腻腻地撒娇,有时候是生气了说他是坏哥哥……但只为了这几声“哥哥”,他也愿意。

薛怀朔确定眼前的人不再有反抗的余力了,便回头去看自己师妹。

不回头也罢了,这一回头,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令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乔五儿手上持着一柄短刀,短刀端端正正地卡在自己师妹脖子前,一抹血线已经从刀身上滑了下去。

师妹已经被这么拿刀卡住脖子好一会儿了,但是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好像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就会被牵绊住心神以至于被西灵元君所杀。

敖烈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江晚,他比薛怀朔要早发现乔五儿的存在,但是他也没敢打扰薛怀朔。

乔五儿一身紫红色的衣裙,冷冷地看着他“把你的刀扔掉,不然我就杀了她。”

江晚在摇头,她直直地看着他,想把自己的脖颈往刀上送,被乔五儿死死地抓住。

薛怀朔好像冥冥中听见了一句带着哭腔的“哥哥救我”,让人心疼得要命,只想做点什么让她别哭了,哄哄她,她痛啊。

他隐隐约约闻到了什么熟悉的香味,这气味他曾在那个眼神不好的项老家里闻到过,项老说是弘阳仙长送给他的。

然后薛怀朔覆在眼睛上的那条南流景——他师父仿遍名山古刹做出来助他视物的白纱——忽然突兀地出现了,随着南流景重新获得形体,那一瞬间他的视力被剥夺掉,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归入黑暗。

薛怀朔觉得眼眶在燃烧,他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当时在万神山再访乔五儿的时候就觉得眼睛不舒服,但那个时候师妹很温柔地吻他的眼睛了,还摸他的头,说最喜欢他,他就觉得还可以忍受。

他无法忍受了,一把扯掉眼睛上覆盖的白纱,伸手去揉自己的眼睛,因为错觉眼眶在燃烧,手上甚至还带着寒冰的气息,由于动作过于急迫,不知怎么牵动了一直佩戴着的那双义眼——这眼睛也是师父给他做的。

于是那双义眼直坠到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好大一圈,撞在安放着断肢残臂、各类祭品的四壁上。

被他斩开的房屋缝隙还幽幽地往里渗着光,这个房间外面已经被石块和木头柱子淹没了,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这个大得出奇的房间还粗略保留着完整的形貌。

那双假眼睛碰到石壁,终于停了下来,眼珠后面刻着一对举翅欲飞的仙鹤。

弘阳仙长的私章图案,同时,也是他的傀儡印。

这一路走来,碰到的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傀儡,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