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罗接到雅克夫斯基的信息时正在战神殿,眼前尸骨一望无际,天际铅灰,隐隐透着不祥的光,神像变得极其高大,高耸入云。

她盘腿坐在石像脚下,微小如尘。她喜欢这里。

她周围亮着无以计数的悬浮屏,她将确保夏天在秀中的任何要求都会得到回应。无数的高端武器权限向她打开,庞大的城市在她手中变成了精巧的玩具。

这活儿并没费她多大力气,夏天说“毁掉”的时候,她还没要干什么,那班人差点把赛场都给击落了。

现在她屏幕中一片激昂的红色,浮空城主屏上全是夏天扯掉生物耳机、挑衅管理层的画面,阳光下他像一柄沾满了血的剑,耀眼而致命。

这一刻他不再是浮金电视台杀戮秀的选手,而只是个下城的年轻人,一个受害者,被迫参加上城“神明”们疯狂的游戏。

这是宣战。

耳机里,堤兰在跟罗安争轨道打击的事,在他俩交锋的言辞中,上城似乎会在转眼间化为绚烂的泡泡,炸得什么也不剩。

他们这辈子干过很多事,但从没哪件做得如此兴奋和投入,手速和语言都极快,像掠过天际的闪电,带着毁灭的光亮。

她在防卫部时的整个小组都在。除了死去的那些。

太多的人在了,就像有太多人死去。

她没再继续给那个死去的人打电话了,身体里沸腾的痛苦得到了满足,变成了朝向整个世界的毁灭欲。

她听着耳机里的讨论,心里想,世上那么多的人残缺不全,于是眼中亮着渴望毁灭的光。

如果真有战神,当然会在这样的世界复活,上城的权贵们为此创造了一片多么狂热和肥沃的土地啊。

正在这时,主屏上亮起一枚橙色的图标,显示有高权限邮件送达。

她打开来看,是雅克夫斯基发过来的,说一个配乐视频的构想,肯定是喝醉了发的,极其简洁,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田小罗一眼扫过,一边打开资料库。她有无以计数的资料,包括所有不合权限的视频——与此同时,她脑中快速转动,全是血腥、痛苦与激昂的场景,她总是知道要剪什么。

她转头看小明科夫,拟真画面中,他们的Boss坐在他家的阳台上,看着远方。他喜欢坐在天台上,眼前只有无尽天穹,脚下则是悬崖。

他从最开始统御和控制所有的事,像一只庞大交响团的指挥,在高处坐着,计算和统筹,引领世界走向毁灭。

她朝他说道:“我要剪首曲子。”

小明科夫转头看她,她继续说道:“我需要明科夫先生的权限。”

对方朝他笑了,是他习惯性的那种笑,有种浸透到了骨子里的阴郁,亮着不祥的火星。

他说道:“你会拿到的。”

田小罗的确很快拿到了。

十分钟后小明科夫把上城最高端的权限丢了过来,像抛过来一枚玩具球,他总是能搞到这些东西。

田小罗把管理员主权限移交给堤兰,开始剪辑。

这支视频在数小时后便出炉了——这年头检索技术就是方便——她用的素材很多,但没关系,她有着统御一切的强大主题。

曲子不算长,她剪入了她知道的那些无以言说的悲伤之事,当她开始做,她意识到自己记着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画面想给人看。

她剪入那些死去和应该死去的——还巧妙地把白林的事剪接了进去,他们最终会发现的——剪入了卫修齐和空纬,他们壮烈的死亡和被贪婪拖回来的残躯,剪入最后的安眠,还有无数在大宅子游荡,困在死与死之中无法安宁的人。

田小罗这辈子剪过很多配乐视频,试图去演绎……去向人说明,那些事有多么的痛苦、悲伤、珍贵和绝望……但这种东西终归是看过就算了,无非是屏幕中无数娱乐中的一个。

她的配乐视频收到过很多赞美,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回馈。

——她视频发布的那刻,网上就炸了锅,无以计数的人在询问这是什么情况,旧日英雄们的粉丝早已走远,但绝不代表接受这样的侮辱。

上头迅速进入止损程序,但效果并不大——在这事儿公布的三个小时之内,和静庭死了。

作为一个标本爱好者,和静庭是浮金集团核心董事会的成员,绝不是什么造神营销预期之内可损失的人士。

他死得极为壮观,在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哪个董事会成员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杀人者就职于浮金电视台武器部,他甚至没在他出行、参加宴会之类防卫薄弱的情况下下手,他直接就动了手。

在当天下午三点钟,他把武器部三个据点一百二十三枚导弹的攻击目标定为和先生的大宅,就这么炸了过去。

怕不保险,他还启动了武器部三颗卫星的轨道打击权限。

那包括九十三枚毁灭者导弹,十枚焚烧宫殿限定款,七枚蒸发世界和两枚尖端死神,冲击的力量之大,整片浮空城都感到了爆炸的颤动,主城最偏远的方向也都能看到权贵豪宅冲天的火光,把天际的低云烧成火红。其中掺杂着蒸发世界的妖异的蓝色,色彩疯狂而瑰丽。

不知那一刻和先生正在做什么,是否感到恐惧,或看到天际狂乱的色彩,但那绝不会超过五分钟。

再强大的防御场也顶不上这种轰炸,和先生和他的豪宅十分钟内就炸成了飞灰,之下碧波鳞鳞的镜湖也全变成了焦土。

至此,他大宅里所有该死却又被迫存在于世间的标本全数化为飞灰,在极度的愤怒与抗争中安息了。

浮金电视台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下一步的决策,此事影响极大,有人黑了摄像头,把爆炸的过程放到了网上。

一时之间,上城无以计数的终端全在播放这场针对浮金集团董事会核心成员的攻击,全是宛如神祇居所的大宅在爆炸中毁灭的场景,是上城这几天无数坠落和攻击事件中最亮眼的一枚烟花,如此巨大,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挑衅。

杀人者立刻被找到了——他压根没准备藏——叫费安,是浮金电视台武器部的技术主管。

事发之后,他自己直接录了个视频发到了网上。

他一身制服,模样斯文周正,没有喝醉,也没嗑药过头,朝着镜头的样子很平静。他只简单地说他是卫修齐的粉丝,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非常的年轻。他说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想到这个人

了,但看过他和空纬死亡时的那场秀,曾相信一个战士应该这样死去,那塑造了他少年时代的世界观。

不过这种塑造很快随着时间、工作和迷幻药淡去了,他现在生活得还可以。至少他觉得还行。

但当他知道这件事后,他无法控制愤怒。

卫修齐是个英雄,在他平庸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来都是那个骄傲、强大、不可一世的英雄。

英雄不该遭受这种侮辱。没人应该遭受。

愤怒如此巨大,让他在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身为杀戮秀的常驻观众,他非常清楚怎么杀人,自己手下武器系统的漏洞在何处。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反抗军”,但现在他发现他是的。

即使在豪宅毁灭之后,愤怒的炸弹仍没有停止,接二连三地在焦土上爆开,在无数大屏幕和终端上反复播放,很快成为接下来发生的爆炸、死亡和袭击中的一桩。

如此时刻,上城宛如正开始一场烟花盛典,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投入这片粉丝关于真正毁灭和焚烧的狂欢之中。

在和静庭死亡的半个小时内,虚空大厅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这种最高层会议如同变幻天色中的一声惊雷,照亮阴影下狂乱的世界,不知将把局势引往何方。

——浮金集团董事会在一分钟内做出决定,把费安转到娱乐死刑频道下面,给予最严酷的惩罚。但他们没就此增加任何热度,也没进行采访,唯一戏剧性的决定是费安得亲眼看到夏天是怎么死的,才能正式执行死刑。

这充满了恶意和嘲讽的决定是当天无数决议中最小的一个,虚无的云端发生了真正的大事,但极少有人知道。

田小罗知道。

虽然她只在事后看过一次潦草的会议记录——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高层会议是什么样子了——但足够她知道过程的凶险。

会议上,明科夫先生直言他们必须杀了夏天,立刻,现在,用芯片直接杀。一秒也别等了。

让这场比赛虎头蛇尾地完结,会有损失,但赚钱机会多的是。

“你们要明白,”他说,“我们统治的是群疯子。”

他语气确定、轻松,听得田小罗起鸡皮疙瘩。

她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权限不够,只能看到初步决定。

但她却知道最终的结果并非如此。

——杀戮秀官方下达的命令是继续造神,各方做好准备迎接更大的变故。

云顶之上天色瞬息万变,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事后她忍不住去问小明科夫。“你们是怎么说服明科夫先生的?”她说,“他不像会改主意的人。”

“不用说服他。”小明科夫说,“只要会钻空子就行。”

说话时他穿了件简单的黑T恤,两腿晃来晃去坐在天台边缘,身周云层流转,光线变幻照在身上。

但她一直记得他在会议上的样子,一身礼服,斜靠在虚空会议厅的一片黑色的沙发群中,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表情冷酷而倨傲。这种人习惯于大权在握,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已经达到了进入核心会议的岁数,并拥有完整的表决权。

田小罗刚拿管理员权限时,曾听到圈子外围对这对父子关系的一些猜测——就像下面对董事会圈子的来去总是有无数的猜测一样,毕竟大人物一个无意的决定就足以决定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但当她在这里呆得更久,便意识到在最顶层的权力结构中,小明科夫会继承一切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在父子关系还是合同条款的规定上。

“他是对的,可惜大部分人不同意。”小明科夫继续说道,“他们都想再多赚一点。”

他笑起来,虽然只穿着T恤和长裤,但那是食物链顶端捕猎者斯文又冰冷的笑,和他父亲极端相似。

“就连他的嫡系也模棱两可,假装我们只是父子吵架。”他说,“谁不喜欢赚钱啊。”

田小罗仍不是特别明白,但能隐约知道“旧神”们的会议厅中发生了大事。

董事会分裂了。

那里有反抗军的“自己人”——狂热粉丝,心情仇恨,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些人就是想再赚一笔,认为既然已经给夏天安排了必死的结局,大可以把时间提前,根本不用搞得这么迫切。

而在云顶的虚空之中,小明科夫一手引导了董事们的分裂,掀起一场叛变。

最终,虽然明科夫先生有完全的决定权,但票数过于接近,而且出现家庭内部的分裂,照浮金集团复杂的核心规则,此事将提交第二次审议。

“审议会通过的。”小明科夫说,“他大权在握,要干的不过是打几个电话。但在此之前我们有三天时间。”

田小罗为这时间哆嗦了一下。

“我们得加快进度。”小明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他朝她笑。“足够了。”

她想在共享程序中的某个时间,小明科夫忘了关闭,她看到明科夫父子间一场简短的对话。

说话时他们在虚无会议厅黑色的沙发上,明科夫先生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最终会是你的。”

“我不要。”小明科夫说。

明科夫先生笑了。他并不愤怒,田小罗想,那是一种阴沉的冷漠,还有某些近乎温柔的东西。

这一刻小明科夫同样变得陌生,他们两人如此相似,当在一起时空间似乎都变得扭曲。

他从不谈起圈子里的事,这是一个她永远不可能熟悉的世界。但她想在某种层面上明科夫父子是同样一种人,骨子里有毁灭的欲望,看待世界犹如一场宏大的叙事乐曲一般冷酷。

“我也曾经不想要,”明科夫先生说,“但最终它还是属于我了,一个梦魇世界的帝王。你没有选择。”

小明科夫看着杯子里的酒,轻柔地再次说道:

“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