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予从脚踏车后座跳下来,连满回头:“阿予,你那工作会不会很累人?”

“还好吧。”管予整了整裙摆,“怎么了?”

“带起来没一点感觉,最近是不是瘦太多了?”连满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管予。管予工作后就把长发剪了,换了一头很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很有干劲,只是,连满还是喜欢留着长发的管予。

现在的管予,总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心疼。

“真的?”管予笑起来,“那不是很好?我还记得你大学时候还嫌弃我太重了呢。”

“这也瘦太多了。”连满嘟哝,但管予却没再搭腔,她小跑了几步,迎向看到他们停下来的管非。

几个人一起上楼,连满没有直接回自己家,也跟着管予进去。

三年实在不是个漫长的时间,但它足够让一些事一些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姨,看电视呢?”

连满笑容灿烂元气满满地打了个招呼。

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的管予妈迟缓地转过头,脸上很久才露出个淡薄的笑容。

“明天天气会很好呢,阿姨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连满坐到管予妈身边。

管予妈神色木讷地盯着电视,连满耐心地坐在一旁,偶尔电视里演到一些有趣的地方,他便哈哈笑得非常夸张,夸张得连旁边一直没什么神色的管予妈都忍不住转头看他,然后似乎也被逗乐了,脸上慢慢浮出笑容来。

“今天怎么样?”管予端着水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大厅中间的两个人,轻轻开口问站在一旁啃着苹果的管非。

“精神还好,傍晚去公园走了三圈。”

“嗯。”

“……爸下午打过一个电话。”管非犹豫了一会,说。

管予低头喝了口水,没有回应。

“……爸说……”

“我不想听。”管予打断了管非的话,转身进了厨房。

哄了妈妈进房睡觉,管予回到大厅,连满还没走。

“这么晚了,不回去睡觉?”管予边问边在沙发上坐下。

“下个礼拜六就是除夕了,阿予,一起去我那过年怎么样?就当带阿姨出去散散心。”

管予沉默。

连满的心思,这么多年过来她要是还不懂那她真就是猪了,可是,她不懂连满为什么会看上她?她这样的人……

管予苦笑。

“连满,过年回去后就别再过来了,你爸妈年纪也大了……”

“我回去了。”连满站起身,截断了管予的话,“你不用想得太多。……阿予,阿姨需要多出去走走,这样对她有好处。”

管予洗漱后进了房间,在门口听到了管非房里传出来声音,在打电话吧,给陈珂?

管予走进房轻轻关上房门。

妈妈侧躺着,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窗帘。

管予钻进被窝,侧过身去,双臂伸过去紧紧搂住妈妈。

“妈,你有我们呢!”脸抵着妈妈已消瘦许多的后背,管予忍不住又要掉泪。

第二天天气很好,出了太阳,驱了不少寒意,暖洋洋的。

管予姐弟俩起得很早,管非周末要出去打工,管予周末就负责照顾妈妈,趁着天气好,她准备带妈妈去不远的小景点逛逛。

连满一脸灿笑地也跟了过来。

对连满,管予着实满心复杂。

说实话,如果没有连满,这一年多,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来,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无以为报,这些成语不论用哪个都是不为过的,只是,管予也知道,连满做这么多,他要的,不是她管予的感激。

半途放弃考研,她匆匆忙忙地返回家乡,随便找了份工作将就,带着患病的妈妈,同时又陷入手头拮据的困境。那样的被逼入绝境一般的困顿,几乎让她崩溃,是连满,伸出了援手,紧随着她来到了这座小城市,找工作,借她钱,帮她照顾妈妈……当连满满头银发的父母出现在她面前,管予羞愧得都抬不起头来。

七十多岁了的老人,虽然身体硬朗,满面慈祥,但是,管予听得出来,他们对自己满满宠爱着的儿子的失望。

身居高位,老来得子,连满的身上,那是被赋予了多么热切的期盼的?

“好丫头,你劝连满回家吧。”

走之前,连满的老父亲慈爱地拍了拍管予的肩膀。

管予看向前面正逗得妈妈笑不可支的连满,盯着连满脸上灿烂得太过美好的笑容看了许久。

连满注意到了管予的目光,他回过头:“怎么了?”

管予笑:“没事,今天天气太好。”

“是啊,难得好天气。”连满乐呵呵的。

管予半垂了眼帘走快了两步挽住妈妈的一边手臂,与连满一人一边带着妈妈在瓦砾铺就的小道上缓缓而行。

中午他们就在山腰上的庙里用了斋饭。

管予妈似乎心情很好,眼里难得透了几分生气,她坐在庙里供香客休息的长条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庙里正烧香的其他香客,突然她转头笑嘻嘻地对管予说:“阿予你去洗洗手,也去烧香拜拜。”

管予忙不迭地点头,眼里差点滚出泪来,她是有多久没听到妈妈这样对她说话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去洗手,却被妈妈一把拉住,管予妈另一手拉过连满的手,把连满的手迭在管予的手上,管予妈笑容祥和:“你们两个一起去,跟菩萨求个姻缘签,要长长久久的。”

管予别过脸,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抹过眼睛。

连满轻轻替管予妈整理了下脸旁的乱发,半蹲下、身跟管予妈平视,大眼里满是笑意,他信誓旦旦地跟管予妈保证:“阿姨我跟阿予一定会抽到上上签的。”

“好孩子!”管予妈伸手摸了摸连满的头顶。

连满握着管予的手离开,管予也静静地任由他牵握着。

进了大殿,管予回头望了眼安静坐在椅子上的妈妈,她挨近连满低声说:“可以松开了,妈妈没看见。”

连满没听到一般,拉着她到了香案旁。

管予使力要抽出手,却被更用力地握住。

“连满。”

连满从香袋里抽出香火,他看进管予的眼里,表情相当认真:“你妈妈的心愿……我们好好成全一次吧。”

管予沉默了一会。

“好。……连满,谢谢你!”

连满握着管予的手一紧,管予看着连满唇动了动,是要讲什么,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拉着管予循着庙里主持说的方式一一跪拜过,然后让管予去抽签。

一脸慈悲的主持笑望着他们俩,合掌道:“阿弥陀佛,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管予满脸别扭地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竹签递给主持。

主持看了眼,笑容满面:“两位施主,是上签。”

连满咧着嘴笑得极其夸张,他拉着管予跑到管予妈跟前,说:“阿姨,您未卜先知呢阿姨果然厉害,是上上签!”

管予侧头看了他一眼。

管予妈高兴极了,回去的路上还一个劲地说:“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赶紧定个时间……啊,不然就正月初六,这日子不错,也不会紧,够你们准备的,就初六,怎么样?我得赶快回去给阿予准备嫁妆……”

“妈,妈,等等……”管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不急不急的,我们现在还刚上班……嗯……明年年底,明年年底吧?妈……”

连满看着管予的神色,虎虎大眼暗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又神采奕奕地,伸手搂过管予妈的肩膀,笑哈哈地说:“阿姨,管予年纪还小,让她再蹦跶一年吧,我啊,也要好好地准备聘礼,到时候可要体体面面地把阿予娶回家,所以,阿姨,咱不急……”

管予妈有些失望,但也没强求,只不大高兴地说:“那你们决定吧,日子定好后要跟我说。”

“当然啦,阿姨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连满笑得爽朗开怀。

晚上,连满就在管予家吃晚饭,吃过后被管予赶回家休息,其实,他家也就在管予家楼上。

当时是连满找的房子,他更希望能是同层的,隔壁或对面都好,只是,一时都没有合适的,最后只能上下楼凑合着。

连满上楼,打开房门,房里各样摆设简单整洁。

脑子里突然闪过管予昨天在房里边打扫边数落的画面,连满轻笑。

倒了杯水,站在阳台上,听着楼下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连满点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沉默了许久,连满回了过去。

“爸,是我……”连满边说着边走进房间拉上玻璃门。

连满在家4s店当销售,就在管予上班的公司附近,因为连满长得高大英俊,又好脾气嘴甜笑容亲切,所以每个月的业绩都不错,只是,这跟他所学的专业,还有他家人对他的希冀,却是差得太远太远。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连满不准备值班,拿了年终奖回家收拾了一番,网上查询了过年期间的飞机票,他准备晚上请管予一家吃个饭,看有没办法再鼓动鼓动他们一起回去。

管予接到连满的电话,也没推辞,下班回家连满已经在屋子里跟管予妈说说笑笑。

管予进屋换下制服,出来问连满管非怎么不在,连满说管非晚上有事不一起吃饭了。

管予点了下头,倒了杯水喝了就准备出门,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也没看号码,管予漫不经心地接通拿到耳边。

连满从沙发上起身准备上趟卫生间,经过管予身边时,他听到管予颤抖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慕容……”

那时,屋外不知哪家调皮小孩砸了几枚摔炮,那骤然而起的响声传入安静的室内,简直像平地炸开了几声春雷,惊得连满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那一瞬停止了流动般,全身都止不住抖颤起来。

他挪不动他的双脚,只能死死盯着管予捂住嘴巴神情似喜似悲,两行眼泪缓缓爬过她的脸颊。

晚上吃饭的时候,管予一直坐立不安。

连满反常地沉默,整顿饭吃下来,竟然只在点菜和买单时说了几句话。

送管予母女返家,连满也不像往日那样跟进屋内,他站在门口,看着管予:

“……徐慕容他……回来了?”

管予本还奇怪连满怎么不进屋,听连满这么一问,她心里似乎有点明白,神情便也复杂了起来。

“嗯,刚才接到徐慕容的电话,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了。”管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喜怒,但她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的笑容却出卖了她的心情。

连满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站了片刻,就转身上楼了。

管予背靠上门框,望着空荡的楼梯,心里也酸酸涩涩的。

连满一连两天都没有出现。

管非问过一次,管予妈问过五次,管予干巴巴笑着回答,连满大概是要准备回家过年要带的礼物,忙。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当连满再出现在眼前,管予竟觉得他有些憔悴。

“你怎么不刮下胡须?”管予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连满摸了把下巴,笑得大咧咧的:“这样看起来是不是特爷们!?”

管予笑:“熊一样,还爷们呢?”

连满也乐。

连满说他过两天要回老家,想买点特产带回去,问管予能陪他去买吗?这点小事,管予当然是义不容辞。连满还说,他回去后可能就不会再过来了,问管予,能陪他再去逛逛当地有名的景点吗?管予沉默了下来。

“不行吗?”连满望住她,那双大大的圆圆的眼睛,显得无辜又伤心。

管予终于没能拒绝那双眼睛。

请了两天假,管予跟连满去了多年以前她陪连满逛过的地方。

那时候,是炎夏,而现在,深冬,又是除夕将至,同样的路重新走过一遍,不管是人,还是景,全变了味。

海滩上正进行烟火表演,璀璨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

管予单手支着下巴看得入迷。

连满站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很久没这样安安静静地看场烟火了。”管予回头笑着说。

“嗯。”连满不知意味地应和了声。

“你怎么了?”管予转过身,身后一朵烟花在半空中恰恰绽放,连满就在烟火照耀下对着她单膝跪地。

“连满你干嘛啊?起来,快点起来……”管予心一沉,忙扯住连满的一边胳膊要把他拉起来。

烟火五彩的光亮打在连满脸上,是严肃的没有一丝笑意的脸。

连满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对戒,自己先套上了一只,然后有些粗鲁地拉过管予的左手就要套上另一只戒指。

“连满!”管予拼命地要把手抽回来。

连满抿着唇,一脸倔强,倒不像在求婚,反是与人闹别扭一般。

“你就戴上又能怎么啦?”连满被管予躲闪得有些气恼,抬头狠狠瞪着管予。

“这东西能乱戴吗?”管予更恼,“你快起来。”

“嫁给我你会死吗!?”连满“噌”地从地上蹦起来,朝着管予恼怒地吼了声,就火大地进了房间。

管予挠了挠头,转头看了眼仍在断断续续绽放的烟花,叹了口气也进了房间。

连满坐在窗前的单座沙发上,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管予在通阳台的门口顿了下,走进去坐在了连满对面。

“连满,对不起。”

连满耙了下蓬松的斜刘海:“我后天回去,不会再过来了。”

管予沉默。

“我爸让我去部队,有个搞科研的职位……”

管予抬头看着连满:“那很好啊。”

连满扯了下唇:“我妈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孩,22岁,会弹古筝,长得很漂亮,人也很温柔。”

管予笑:“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啊。”

“哈哈哈……”连满抬手掩住了他的脸,管予只听到他张狂的笑声。

“管予,你说,会不会是我弄错了老天的意思?你和我哪来什么缘分?我遇上你啊……呵……”

最后几个字连满像含在了嘴里一般,管予没听清,连满说完就从沙发上起身,管予以为他要回房了,却见他从桌上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带进来的一大罐盒装牛奶。

“我知道你不喝酒,那喝这个,当饯别吧。”

连满拿了房里的两个玻璃杯倒满,递给管予一杯,自己二话不说就喝干了。

管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沉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杯子里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