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膝坐在冰山顶端,望着辽阔冰海出神,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而他脚下的冰川并非洁白无瑕,而是遍地爬满玻璃藤蔓,显示出一片欣欣向荣的蓝色来,冰山自然形成的孔洞结构中,借住着一整个生物群落,有羽毛火红的蓝嘴小鸟“阿丽塔锥鸟”,它们会成群结队去水洼中挑拣冰虾,也有东奔西跑的滑翔鼠,它们会仔细照料巢穴附近的玻璃藤蔓,虔诚等待藤蔓结果,赐予它们食物。

因为受不化川能力形成的透晶石并非真正的冰,晶石的温度相比冰要高上许多,而且不会融化,可以为小生物们提供安全的住所,让它们在此繁衍生息。

在极地冰海,每一位亲族成员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庇护这些依附家族而生的脆弱小生物,少了谁都会让这里的生物群落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一条玻璃藤蔓生长至不化川面前,从枝丫间挤出一朵花苞,逐次绽开花瓣。

“又来分发什么消息了,最好说点我想听的。”不化川支着头,拨开梦之花的花瓣,倾听她送来的新鲜事。

“还是幺崽挖掉日御核后受罚的事情……旧事重提有什么意义。”他垂着覆盖冰霜的睫毛浏览接下来的情景,发现结局已经被修改,那个叫郁岸的少年在梦之花里打败了自己,有些出乎意料。

“这一点小事,你已经发遍整个家族了吗?”不化川捏了捏眉心。

玻璃月季心情正好,被当头浇了冷水勃然大怒,丢下复制出来的那朵梦之花,甩开藤蔓抽了不化川一卷须,从他身边退开。

她走后,不化川把梦之花搁在手中,拇指拨拨花瓣,这样可以调进度,慢放或者快进。

那个名叫郁岸的孩子,已经成长到能打败自己的程度了,看来他至今还没放弃。

“哥,你的心都是石头做的,有没有喜欢上过什么?”

“没有。”

“你能保证以后也不会有?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站你这边,好不好啊。”

“以后也不会有。”

原来如果当时坐下来平心静气谈一谈,幺崽会说出这样的话,俨然一副长大了的模样。

在不化川专注于梦之花中的情景时,一条黑蛇吐着血红信子蜿蜒爬来,绕过带刺的玻璃藤蔓。

血红信子感知到不化川的位置,黑蛇无声靠近,在他背后抬起上半身,沿着他的脊骨向上爬,最终缠绕到他脖颈上,蛇信轻碰不化川的脸颊。

黑玉般的鳞片在不化川乳白透明的晶石皮肤表面刮蹭游走,尾尖震颤摇动,给他展示自己掉鳞的一块伤口。

不化川抬起头,皱眉问:“你上哪去厮混,一身狼狈回来。”

黑蛇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枚鲜红莓果,吐在不化川掌心里,用头向前顶,示意他吃。

冰川中没有植物结这样的果子,它准是游水离开,去遥远的小镇里偷的。

“跑这么远,就偷一颗回来,还挨打了?”好没出息的小动物。

黑蛇从他身上下来,爬到地上,体型膨胀变大,鳞片化为他蔽体的黑衣,少年白瞳尖牙,舌尖分叉,一身黑色魔纹,胸前挂着一串不化川做的晶石坠子。

他脚腕受了伤,看伤口是被人拿铁锹揍的。

黑蛇少年爬到不化川身后,冰凉的身体紧贴他的晶石皮肤,竖线眼瞳紧盯他手中盛开的梦之花。

“每次收到梦之花,你都一脸紧张,是做了什么坏事怕我知道?”不化川问。

黑蛇不理睬,只顾从背后搂着他,越发用力。

不化川大概能猜到缘由,有时玻璃月季会用梦之花告知族人,极地冰海附近地方发生了什么麻烦,需要去处理一下,在没什么智慧的黑蛇畸体眼里,花一来,不化川就会离开一阵,所以他十分排斥这花。

“我见你把蜕皮丢在巢里才想起来,你是时候准备着手寻找契定者了。我会提前向蛤白打声招呼,你去他那里落脚,他会照顾你,等你彻底熟悉人类世界之后才能自由活动。”

这小蛇也算日御家族成员,只不过体内无日御核,不与日御镇辐射源直接相关,所以不属于亲族。

赫奥深渊蟒,极地冰海特有的水生物种,一种成年长度能达到60米的肉食性蛇类畸体,通体漆黑,环绕黑色暗纹,卵生,孵化时间随气候决定,卵壳极其坚韧,保护力极强,当卵处在13度以上的环境下持续10天就可孵化。

日常食谱包括:冰虾、蓝鳞刀丽鱼、极海滑翔鼠、赫奥匹斯蝌蚪。

通常这种蛇会把卵产在极地冰洞附近,借昭然的温度来孵化幼崽,可昭然离开后,极地冰洞的温度已远远低于它们的生存需要,但这些小动物并不理解问题出在哪里,依旧在老地方产卵繁衍,导致极地冰洞附近大批幼崽死亡。

不化川是在冰洞附近的沟壑里找到它的,由于巢穴被冰水淹没,卵都被冲散了,只剩一颗。这颗幸运的小卵被不化川带回自己身边,刚好他附近的温度就是13度。

“一定要找人类杀死我吗?你来杀死我吧,一样的。”黑蛇贴着他,分叉的舌尖颤动,“我不想去。你把我冻在冰里,摆在这吧。”

*

袁哥小卖部今日没开张,因为老板在门外挂了休假一日的牌子。

里间墙壁投影着双人游戏,蛤白抱着手柄,手肘撑在枕头上趴着,两条小腿交错晃荡。

“别拖后腿啊,这一关你死八次了,有那么难吗。”蛤白回头问他,袁明昊靠在床头,心不在焉捧着手柄,眼睛跟着蛤白泛粉的脚后跟一起晃悠。

“嗯?”袁明昊这才回神,若无其事道,“我在想一一二二三三要放学了,准备点什么吃的呢。”

“他们今天组织春游,放什么学。”蛤白舒展了下手臂,嗓音懒懒的,“难得不用管他们……看不完的小孩儿……唉。”

“你累的话,把他们放我这吧,他们也挺喜欢我的。”袁明昊挠挠头,“这样你也能常来。”

“你喜欢小孩啊?”蛤白蹙起眉头,“你还没结婚吧,不知道小不点们凑一起多能折腾。”

“我知道你特别累。”袁明昊扔下手柄爬到蛤白身边,“不如你搬来和我住吧,我照顾你们,我店面后身有个二层小楼呢,我这就让他们打扫出来。”

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让蛤白暂时失神,当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自己的手已经搭在对方毛茸茸的头顶上,冷白色皮肤与袁明昊在部队的疾风骤雨中训练出的小麦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我这就去买材料,改装修,我早就想好设计方案了。”袁明昊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在抽屉里翻出一张翻来覆去修改到破烂的图纸,网状吊床、阔叶和发光装饰,虽然画技表达能力尚有上升空间,但能看出在努力按新世界的风格做设计。

蛤白本想拒绝的,事已至此也张不开嘴了。

他不知所措,索性下床往外走,想离开这个房间,最好立即回到贝壳里。

袁明昊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强健的小臂和精壮的腰身与他紧紧相贴,在他耳边急声问:“你不喜欢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我是畸体,你才是契定者,应该你命令我。”蛤白身体僵硬,垂下眼睫,“没必要……不用对我太好。指挥我去做事,为满足你的私心做事就够了……在你身上留下图腾印记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为你铲除仇人,或者抢夺资源和地盘。”

“可我没什么仇人,也不缺资源地盘。”

蛤白和玻璃月季差不多,能力都可归为幻境型,在茧内陷入狂暴时,会化作无数眼睛注视闯入者,让其陷入人生走马灯,被无限痛苦和愧疚的回忆吞没,或是放大他的欲望,让其在触手可得又忽而遥不可及的拉扯中癫狂至死。

可袁明昊在他的幻境中毫无反应,他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连食堂馒头都没偷拿过。

面对这样的人类,蛤白反而毫无还手之力,最终被蒙住眼睛的袁明昊听声辨位轻而易举制服。

“你想要什么?”蛤白背对着他问。

“我,”袁明昊低着头,嘴唇贴到蛤白肩膀上,小声嘟囔,“我就想你别嫌我是个男的。”

蛤白刚想开口,一株玻璃藤从窗外长进来,撞见他俩搂搂抱抱的,卷须缩了一下。

玻璃月季送来两朵梦之花,一朵向他讲述郁岸在梦之花中打败不化川的事,另一朵是不化川递来的。

不化川寄来的梦之花里,一个白瞳蛇少年双手举着一张自我介绍,伸出他分叉的舌头,阴冷注视着镜头,机械背诵准备好的面试台词:“蛤白大哥你好,我是极地冰海的赫奥深渊蟒“鬼虺(hui)牙”,已经进行过第一次蜕皮,进入成长期了,希望你能接收我学习人类知识。我喜欢吃食人蝌蚪。”

一只晶石手掌从背后打了他脑壳一巴掌,显然对他的自我介绍非常不满意。

蛤白看完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抛给玻璃月季两个字:“驳回。”

第138章 任务

玻璃月季这才不紧不慢送上不化川满意的版本,新的梦之花里把鬼虺牙的最后一句话剪掉了,但蛤白叫她转告不化川,先把孩子教出个人样再送来,否则别来添乱。

玻璃月季娇笑离去,藤蔓退出窗口,沿着墙壁一路退回土壤中,消失匿迹。

“我也是时候走了。”话到嘴边被玻璃月季打断,蛤白支吾了一阵,仓皇走向被移动货架挡住的位移之眼漩涡,路过收银台,余光刚好瞥见放在台面上的骷髅头,音响造型的骷髅头两个眼眶扣着防尘盖。

之前袁明昊就问过他,为什么老是随身携带一颗骷髅头,蛤白当时敷衍回答,这是前一位准契定者的头,契定失败导致死亡,袁明昊耿耿于怀,常常把骷髅头从蛤白身边拿走,又不敢擅自销毁扔掉,怕他真对蛤白来说十分重要。

见蛤白在收银台前停留,袁明昊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了骷髅头上,满心欢喜像被压了块冰似的冷却下来,走过去拿起骷髅头,擦擦脑壳上的灰尘,递还给蛤白。

“别看了,你拿回去吧。”

“……”蛤白接过来捧在手里,咬了咬嘴唇,袁明昊已经转身往回走,以往挺直的脊背今天似乎驮满了失望。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骷髅头确实属于前一位准契定者,说是前男友也没错,因为就畸体而言,能与契定者发展恋爱关系是个很好的选择,百分之九十的人类只把畸体当做一种忠诚认主的宠物,人类成为契定者后依然可以结婚生子,过自己应有的生活,但畸体不一样,他们背井离乡离开新世界进入陌生的人类世界,完成契定后,又必须时刻保护契定者的安全,所以留在人类世界陪伴契定者的时间占绝大多数,很难再过上成长期时无所拘束的日子。

不排除许多人类对自己的宠物很怜爱,会把自己的畸体当命根子一样宠着,但既然人类世界存在虐猫虐狗的变态,契定者之中存在肆意蹂躏畸体的败类也就不稀奇了,将美丽的畸体当做玩物,有偿租借给别人当做发泄的工具,或将实力强横不好控制的畸体粗暴锁在铁笼里,只到需要的时候才放出来。

太多已蝶变的畸体忍受着孤独痛苦陪伴着契定者,因此相当数量的畸体心里没有蝶变的选项,在新世界中安稳度过成长期,然后从容赴死,在自由和生命之间做个选择。

所以前男友说喜欢他的时候,说真的,蛤白受宠若惊,起码留在人类世界的漫长岁月里能有点盼头,那男人对蛤白也不错,虽说经常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不过每次一见面就甜言蜜语地哄着蛤白,毕竟也没人比蛤白脾气更臭了。

虽然蛤白脾气大,但两人之间很少发生争吵,通常是都是对方在让步,唯一一次争执是因为男人想要一份新世界蔷薇辉石矿脉的地图,蛤白没给他。后来男人先道了歉,之后也没再提过类似的要求。

只可惜蛤白一时想不开,靠在人家肩膀上若无其事地问“你能对我好多久。”

他并没想过得到怎样的答案,只是闲得无聊,顺口问的。

没想到那男人当场拍着胸脯发誓,我爱你一辈子,否则天打雷劈暴毙而亡。

蛤白甚至没来得及捂住耳朵,只见天空瞬间乌云密布,一道闪电蜿蜒而下,惊雷暴起,男人被闪电击中,抢救无效身亡。

这件事给蛤白留下的深重的心理阴影,至今他仍不确定,誓言成真是因为前男友真不爱他,还是因为只要当场死了,就算已经爱了他一辈子。

人类这种奇怪又脆弱的生物让蛤白摸不着头脑。

他朝卧室里望去,袁明昊趴在床上,脸完全埋进枕头里,两条小腿搭在床沿外,一只脚挂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跟死了没两样。

在蛤白的生命里来晚一步这件事,让他懊悔了好久。相遇在一个平常的午后,蛤白推门走进自己的店铺里,针织帽下露出卷曲发梢,蜂蜜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面向收银台问:“老板,有没有极海冰虾卖。”蝌蚪们想家了,吃点家乡的食物也许会少闹腾一些。

极海冰虾产自极地冰海,需求量也不大,小卖部里不可能进这种性价比极低的货。

他说:“有啊,明天就到货了,你把联系方式留下,到货的时候我叫你。”等蛤白一走,他迅速蹬上小三轮往车站跑,今天就是把三轮车蹬散架,他也要进一筐冰虾回来。

不论蛤白想买什么,他准回答有货,然后连夜去进,一来二去才熟络起来。就算契定之后,在一起也没经过什么风浪,日子一直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危难降临,找不到机会向他证明自己作为契定者的意义。

“喂。”

蛤白的声音是从卧室里很近的地方传来的。

袁明昊抬起脸,失魂落魄地坐起来,竟看见蛤白坐在床边的圆餐桌上,一只脚踩在床沿上,右手掌下压着那枚骷髅头。

他手指用力,骷髅头的颅壳受压变形,直到咔的一声,骨骼四分五裂,在蛤白手中和袁明昊讶然的眼睛里化为碎片。

“要我示范一遍吗。”蛤白拍净黏在掌心的骨骼碎屑,“以命令的心情对我说‘扔掉这件东西’,我会照做的,我的契定者。”

*

白天昭然通常在家休息,不补觉的话,会在拉满帘子的房间里阅读人类的军事科普读物,只不过现在他要把窗帘拉开一点缝隙,保证从小卖部带回来的捕蝇草能捕捉到窗外的飞虫。

“嗝!”捕蝇草超大声地摆动了一下闭合的诱捕器,昭然皱眉瞧它一眼,拿起手机看看郁岸暗下去的聊天框,轻叹了口气:“熊孩子玩疯了吧,乐不思蜀了。”

一缕冰蓝色藤蔓顺着开启的窗缝向内生长,玻璃卷须绕着桌上的台灯长到昭然面前,一股脑长出七八个花苞,逐朵盛开,抖落下一批梦之花副本,堆积在桌面上。

“你没少忙活吧,偷拍了一路。”昭然挨个拨动浏览梦之花里的影像,眼里噙满笑意,看郁岸坐在玻璃月季丛中认真修理收音机;在榕树屋中坐巨兔头上整理书架;骑着巨兔在森林中飞奔,收集清单上的材料;穿越矿洞,将手臂伸进晶蝎巢里采集蝎百合,被巨兔叼起来晃。

昭然扶住额头:“我的天呐,这是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