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 哪怕是当着黄昏、当着尤里·布莱尔的面, 你也有信心丝毫不动摇,扮演好你深爱另一个男人的角色?”

……

西尔维娅的话语犹在耳边。

现在的时间还不到晚上九点,被西尔维娅强制赶到床上休息的伊芙毫无睡意,万千思绪充斥着她的大脑。

无论伊芙心里面有多么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就是:在她意识到多诺万·德斯蒙可能就是哥哥任务的对象,提出由自己去接近德米特里厄斯帮助兄长推进“枭”任务时,她真的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在她的心里,德米特里厄斯温柔、绅士,对她从无拒绝,更不可能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跟“危险”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

这形象实在跟他统一党总裁继承人的身份格格不入——就算是缺少经验如伊芙,在被西尔维娅劈头盖脸教育了一通之后,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一点。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只不过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德米特里厄斯不是傻瓜也不可能是傻瓜,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所以, 他对她那样得好, 究竟是因为什么?

还有,德米特里厄斯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吗?莫非,莫非他认出了她的身份?——那也不可能啊!明明,就算是在巴伐利亚学园的时候,她都从未在正式场合中露过脸……

伊芙躺在床上拼命回忆,辗转反侧。

因为高烧的缘故,伊芙后来离开伊甸学园都是昏昏沉沉的。她最后一次跟德米特里厄斯说话,是德米特里厄斯将她从伊甸学园冰冷的湖水里救起,脱去自己的衣服为她遮挡胸口,嘘寒问暖……

说起来,那个时候,他一直微微皱着眉,用手按着左边锁骨下方的某处。而德斯蒙家的保镖在给他们第一时间递来毛毯的时候,好像曾经说过什么……?

——【“请小心伤口,少爷。”】

当时德米特里厄斯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他只是站在她的身侧,用温柔和煦的声音问她是不是解气了。

左边,锁骨下方。

伊芙没有看到具体伤口的形状,但如果伤口在那种地方,那么可能是什么样的手术呢?甲状腺、静脉穿刺、肺叶……又或者是……

伊芙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线索。

她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套。因为西尔维娅可能还没有离开隔壁,伊芙不得不在自家公寓里犹如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旁,刚想要查一查自己的手术笔记,就在这时,家里的门铃却突然响了。

伊芙震惊,肩膀上披的外套差点滑落。

不是吧姐姐?!难道西尔维娅小姐在她的房间里装了什么监控吗?她这刚刚在地上走了两步路,她就立马杀到门口兴师问罪?!这是什么超人速度啊!

想归想,伊芙还是只能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门口。她一边伸手握住门把手打开,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冷静点伊芙!就算真的有监控你也只是下床走了两步,一会儿就跟西尔维娅小姐狡辩……啊不对,是解释!解释说你只是准备去上个洗手间……就,好?

伊芙的思绪,跟她脸上心虚的神色,在门开的一瞬间被打断。

公寓的门还没有完全打开,看不见来人,但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已然从门缝中挤到了伊芙的眼前。片刻之后,阻隔着伊芙实现的鲜花缓缓下移,然而那馥郁美好的香气却依旧留存于二人之间的空气中,伊芙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穿着墨绿色军用厚风衣,黑发绯瞳的青年军官。

“晚上好,伊芙小姐。”

尤里·布莱尔连同门口走廊上暖色调的橘光一起,由少女逐渐拉开的门缝一点点入侵着她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加班的原因,尤里的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些许疲倦的神色,他的军用厚风衣上微微沾染着凝固的露水,很显然应该是晚上出了任务之后才来到她这里的。

出了任务之后才来她这里……这么晚,是什么样的紧急任务呢?该不会是,将她的同僚抓住审讯、又或者是像隔壁那位一样重伤了的,任务吧……?

或许是因为今晚思考了太多现实的事情,伊芙在看见满身风霜的尤里时,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握着门把手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收紧。

胸口之中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负面情绪。

被西尔维娅斥责的懊恼,对自己幼稚的不甘,对兄长和同僚的担忧,对于德米特里厄斯突如其来示好的戒备和疑惑……等等。

夹杂着,对于眼前之人,似有若无、万千纠葛的好感,错综复杂的愧疚与恐惧。

理智上知道,伊芙知道自己应该悬崖勒马;但情感上,却有一种荒谬至极的冲动,简直想要抓住尤里对他大声说出自己的身份,想要看看他到底舍不舍得、会不会将她真的怎么样,想要让他也尝一尝,她心里那种惊愕痛苦纠结的滋味——如果他真的会因为她而产生这样的情绪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误以为门外的人是西尔维娅小姐,如果她知道来的人是尤里·布莱尔……那么伊芙一定会选择装睡让他自己离开。

尤其是在今晚,隔壁还有她受伤的同僚,以及管理官西尔维娅小姐。

现实的须臾之间,脑海中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伊芙的呼吸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许,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将门狠狠地砸在尤里的脸上,但是男人握着玫瑰花束探入她世界的手告诉她,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尤里在看清了伊芙的穿着打扮之后,脸上的神色微微一肃。不等伊芙反应过来,他已经身形利落地侧过身,犹如一道影子一般迅速地滑入了她的房间,甚至还顺手带上了门。

被裹挟而入的冷风拂过伊芙的额头,将她胸腔之中混乱鼓噪的情绪冷却下来。伊芙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着情绪:必须要想办法,让尤里·布莱尔尽快离开这里……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前几天你明明没有这么早就休息的。快回去房间……”

黑发青年说着。

下一秒,伊芙视野中的景物迅速晃动起来。尤里的动作利落流畅,待伊芙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尤里熟练地丢回了床上,用被子裹好。

伊甸学园运动会结束那天,迟来的黄昏因为想要借机跟德斯蒙家的人接触一下,所以最后将伊芙送回家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现在名义上的未婚夫,尤里·布莱尔身上。后者欣然接受了这项工作,并且在最近的一阵子,无论加班到多晚,尤里都会天天前来探望一下伊芙。

也因此,伊芙不得不跟西尔维娅汇报自己眼下正处于日常被秘密警察看护着的状态,如果wise有伤患必须要做手术,她恐怕无法离开公寓,只能请wise将人送到她的公寓楼来。

当然,伊芙尚未恢复的身体状况,也是wise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之一。

尤里在伊芙回神之前,熟练地去到厨房。烧水,热牛奶,检查她吃药的情况,最后拿

着体温计来给她测了一下。

墨绿色军用厚风衣被他挂在她房间门口的衣架上,与她浅咖色的风衣紧紧相依。他在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走来走去,不停地将各种有温度而又琐碎的事物一点点堆满她的床头柜,填满了她空寂的心房。

仿佛他真的就是此间的男主人一般。

这真是虚幻而又真实的妄想。

但是尤里他不是。他不仅不是属于她世界的男主人公,正相反,在他温柔体贴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专门吞噬她这种人、凶残而又危险的恶魔面目。

她就如同对着恶狼鹰犬难以自拔的愚昧羔羊。

明知道眼前是万丈深渊,但是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被这样温馨而又美好的气氛诱惑着,伊芙想,自己也许有可能真的会在此刻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

伊芙向后靠在枕头上,她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搁在额头上。

那个动作看上去仿佛是少女在用手背试探自己额头的温度,但是隐秘而又无声地,食指与拇指连同弧口的地方,轻轻往下压住眼角,微微用力,就可以将眼角莫名涌出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拭去。

然而心口处和眼角鼻腔的酸涩感却长久地停留在那里。留下微微发红的印记,牵引着声带在发出声音时不自觉地颤抖,带着断断续续的气音。

尤里终于坐下。他温声哄劝着少女吃药,一边用微带懊恼的语气说着日常的对话,就好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自己的妻子低头道歉,找着接口解释着自己一天的辛勤忙碌。

尤里用一种像是求饶,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着。

“……其实我今天原本只是想在档案室看看文件就早点走的,结果中尉突然说头儿找我有事。职责所在,没办法,我只好临时出动了。你是真的想不到,明明白天的阳光那么好,晚上却突然下了那么大的雪,我和几个同事一路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中尉问我要不要来支烟,我说不了,我本来就不喜欢抽烟,何况晚上还要来见你。你看,我这花儿一早订好的,现在被风吹的都有点蔫了,早知道我就……”

“所以,你们就这样大晚上去了人家家里,把人从温暖的房子里抓到你们冷冰冰的审讯室,是这样没错吧?”

对这样的话题避而不谈,原本是二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

而伊芙这样开口,显然是打破了这个禁忌。

秘密警察的任务是绝对保密的,伊芙知道就算自己这么问,对方也绝不会告诉她自己的行动内容——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一种隐秘的,想要“摊牌”的信号。

伊芙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地断开与尤里·布莱尔之间这种严重影响她执行wise任务、甚至可能即将会影响到她判断的危险关系。

因为唯有这样,才可以切断愚昧羔羊对恶狼鹰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妄念。

就如同从一个重伤之人的□□上,将已经化脓的肉块割去,哪怕流出鲜血,但却可以制止伤口加剧感染和扩散。

伊芙自己就是医生,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她都明白这是治疗的必经之路。

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一切因为她而开始,就让她在今天亲手将这一切结束。

伊芙支起了身子,她在尤里想要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不依不饶地盯着尤里一点点由明亮的绯红色变得一点点沉暗下来,深红色的瞳孔。

就像是一块漂亮的红玉,被从明媚的阳光下转移到了漆黑封闭的地下室。

尤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出乎伊芙的意料,尤里告诉了她自己今天行动的内容。

“我们去了提拉蒙家族

的庄园,以及他们名下所有的公司。今天只是初步的查封,等到文件都打包送到局里,我们一一整理归纳之后,才会对他们开始正式的审讯工作。”

金发少女原本有些幽暗的蓝色瞳孔微微睁大,她愣了好几秒才骤然反应过来尤里说的“提拉蒙家族”,指的就是伊甸学园运动会那天,将她从赛艇上撞下去,然后还试图拿船桨打她的那个克莱因舍的家长的姓氏。

——惹怒秘密警察可是非常危险的。毕竟,他们有着对于可疑人员直接抓捕的权力,时常会有人因为个人恩怨莫名其妙地就被抓进去,未经审判就遭到处刑,从此杳无音信……

同僚之间,那些可怕的传言在刹那间闪过了伊芙的脑海。

一夕之间,就足以瓦解一个幸福的家庭。

金发少女的脸上,并没有因为未婚夫给自己报仇而产生的快意。正相反,伊芙的脸色在这一秒迅速地苍白了起来,像是发烧的症状突然加重了似的,呼吸频率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

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地闯入别人的家门,堂而皇之地将人带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随意处置他人的性命——保安局这样的行为,跟那些肆无忌惮踏上别人国土,拿着武器冲进别人的家里随意扫射和轰炸的侵略行为,又有什么区别吗?!

那种复杂而又厌恶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眨眼间便压过了少女心中原本因为旖旎情愫而产生的矛盾感,伊芙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已经紧紧攥住了尤里·布莱尔的领口!

“为什么……是因为我吗?!如果是因为我的话,请不要这样!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解决,再说,我已经在运动会上把他们全部都弄下水了啊……!”

她明明,已经当场就报复过了啊……!

伊芙的确是讨厌克莱因舍的那个家长看不起平民、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这与他的家人无关,仅仅是一次小小的冲突,根本罪不至此吧!

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肤浅的快意,她只感觉到了保安局权力的可怕。

如果说今天,尤里·布莱尔可以因为那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冲突毁掉别人的家庭,那么现在,她要是一怒之下真的跟他分手,他会不会也当场编织一个罪名,将她也抓起来?

她已经不想,也并没有再对他使用超能力了。

因为她发现,在尤里·布莱尔的身上,那种能力给她带来的错觉,远远超越给尤里·布莱尔带来的影响。她不想要再继续那种镜花水月般可笑的梦境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尤里·布莱尔也逐渐在她的面前褪去了先前温柔无害的伪装,将他属于秘密警察、真实而残酷的一面,暴露在她的眼前。

伊芙抓着尤里衬衫领口的手指微微颤抖,在平整赶紧的衣襟上留下了凌乱的抓痕。

尤里明明可以很轻易地将她推开,可他并没有。

黑发的青年军官微抬着下巴,他维持着身体前倾、被伊芙抓住领口质问的姿态,修长有力的手臂按在床沿边上支撑着,尽可能减少着伊芙双手负担的重量。

这样的姿势,给人一种桀骜不驯、却又充满嘲讽意味的感觉。

尤里抬起着下巴,视线微微下移,那双红玉般鲜艳漂亮的瞳孔里闪烁着自嘲和失望的复杂光芒。

尤里在这样极其靠近的距离,就这样深深地看着眼前因为他一句话而苍白恐惧起来的少女,一字一顿,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