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人们把12月24曰作为亚当和夏娃的节曰,在这一天他们要在家里放上象征伊甸园的“乐园树”,将薄饼乾挂在上面象征圣饼,点上蜡烛象征基督。18世纪,这种风俗在德国信义宗信徒中颇流行,至19世纪已流行全国,成为德国民众根深蒂固的传统。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即便是形势最黯淡的年景,这一传统也得以保留,然而当同样信仰基督教的西方盟国占领德国后,一条过于苛刻的戒严命令使得德国南部有许多城镇的居民无法走进山林砍伐枞树,而临时制作替代品又过于仓促,幸运的还能够得到当地驻军合乎人情的通融,不幸的就只能坐在家里空发牢搔了。

一大清早,林恩看到窗外又飘起了雪花,看来1946年的冬天对战场上的军人们注定是一个低温严寒的考验。8点整,他推开窗户,在屋子里收听外面喇叭播放的巴伐利亚地方频道——盟国占领军进驻德国以来展开了好几次挨家挨户的搜查,一方面是搜捕那些逃匿的前第三帝国官员和武装份子,另一方面也防范于未然的收缴了包括猎枪、猎刀在内的各种民用武器以及可能用来组装无线电的电气设备,以至于收音机在普通居民家中一度绝迹。为了彰显盟国的宽容政策,尤其是在西方盟军将苏军赶出德国之后,占领军允许德国各地建立地方电台和广播设施,民众们每天准点都能够通过那些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收听到以《蓝色多瑙河》起头的广播节目。当然了,这些节目在播出前需要经过盟军管理部门的同意,其内容无外乎是音乐、诗歌、历史以及天气预报,和报刊一样,广播里基本听不到有关前线战事的新闻,人们只能通过道听途说、口口相传来获悉有关战争局面的信息。

熟悉的乐曲声之后,播音员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掩饰不了正统文学的枯燥。一听是《荷马史诗》的片段朗诵,林恩看到镇子里忙着装饰圣诞树的居民们一个个都埋头干活,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耳熟能详的东西,一些孩童也能随便说出几句经典的,但这对林恩却有着不凡的意义。按照约定,每隔一个星期帝国情报部门都会利用广播传送情报,不同的文学著作片段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在伊利亚特部分中有关众天神争执的那段,“将来总有一天,阿开奥斯的众将士们会盼望阿基琉斯,那时,会有许多人在赫克托尔手下成堆倒下,你只能仰天长叹而无力挽救”这一句暗示各特遣队的行动到目前为止都在按部就班地顺利开展。看来帝国的隐匿势力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远离德国本土,这以美英法为首的西方盟国造成了第三帝国已经彻底崩溃、残存人员只顾逃命根本掀不起风浪的假象,这个判断或许还严重影响到了盟军在一系列战略决策上的分析,最终让他们走上了和苏联正面交战的道路。如今纽伦堡一战,盟国占领军从将领到普通士兵都被宛若从地下冒出来的袭击部队给弄懵了,在他们眼里,这群拥有精悍战斗力的家伙就像是一阵风,吹起来力量无穷,消散时又无影无踪。

“巨大的悲痛正降临在阿开奥斯人身上,如果听到阿开奥斯人中最具谋略和最善打仗的两位英雄争吵,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会兴高采烈,其他的特洛亚人也会心花怒放……”

广播里的男声还在继续朗诵这具有扬抑格六音部特色的古希腊名著,而目前的西方主流国家不论是美国、英国还是法国、德国,追溯历史都找不到如此悠久的文化典籍,这是古文明的骄傲,也让古文明的继承者们无限落寞。

早餐时,林恩瞧见丹默尔一副眉头紧锁的表情,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这个混在盟军阵营的英德混血儿在为什么事情而焦虑,又不好太过直接地询问,便感慨道:“不久之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在慕尼黑迎接节曰的到来,在火炉旁一边喝着黑啤酒一边看姑娘们跳舞,看来命运还真是难以捉摸。”

“别担心,霍斯特先生。”丹默尔的副手、正统英格兰人亨特回答说,“我们庆祝圣诞节的方式同样热闹,有带劲的威士忌,有香喷喷的烤肉,也许您这样一位救世主还能用魅力吸引来镇子里的年轻姑娘。”

对于这种粗鄙的调侃,林恩毫不在意,他叹气道:“若是调查工作完不成,向国际红十字会申请食品救援的计划恐怕又要推后了,新年开头就要饿肚子,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啊!”

“也许只有肚子处于吃不饱的状态,人们才会把心思放在生存上,并且好好反省一下究竟是谁造成了这种‘要大炮不要黄油’的局面。”亨特嘴角带笑的说道。

林恩耸耸肩:“政客们的错误总是要人民来承担——他们光耀显赫的时候,人民勒紧裤带;他们衰败完蛋的时候,人民还在勒紧裤带——这就是我们的文明世界!”

“可我们都不是政客!”丹默尔的目光终于离开了盛着煎蛋和火腿的盘子,他满心忧虑地透过窗户眺望远方,片刻,转头看着林恩。

“禁令应该很快就会解除的,你们在这里估计不用呆到新年,而我们……很快就要上前线去了。”

“前线?”这是林恩几天来一直想要从这些英军官兵口中听到的字眼,然而这些人说话时显然有意避开前方的战事,偶尔提起,也多是提不起精神的状况。

丹默尔微微一笑,表情充满苦涩:“能在这里结识你这样一位耿直而幽默的德国人,我个人感到非常荣幸,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共同抵御苏联军队的进攻……谁知道呢?”

林恩想了想,估计前线的形势一再恶化,亚历山大率领的盟军南线部队即便能够侥幸摆脱苏军惯用的包抄战术,兵员装备以及士气心理上的沉重损失也是难以避免的。

这个时代的苏联军队真是无敌啊!

“在不莱梅的时候,我听一位同僚说起盟国和苏联有可能在新年之际协谈和平,以停战协议的方式结束这场看不到终点的战争。”林恩抛出虚言来试探这些英军官兵的口风。

亨特的笑看起来带有讽刺意味,而丹默尔的表情更多是苦涩:“类似的传言从春天说到秋天,没准还会从冬天贯穿到夏天,就像是你刚刚所说的,政客们的错误总要人民来承担,而我们只是拿着武器的人民。”

林恩擦净嘴唇,挺直上身对丹默尔说:“我们所能左右的实在太少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祝愿你和你的战友们好运长久!”

说罢,林恩亦向亨特以及在场的另外两名英[***]官点头致意。基于自己的战争经历,他对英国人并没有太多的恶感,而大多数普通英国人并非是像丘吉尔那样的好斗。

虽然刚刚言语有所嘲讽,面对林恩的祝福,亨特还是礼貌地作出了回应。

无独有偶,在西乌克兰的兹沃尼赫达卡地区,在阵地上坚守到了第四天的盟军拖后部队终于迎来了一支算得上强劲的增援部队——英国第70步兵师,这是一支参加过北非战役、意大利登陆战役以及反攻欧洲等一系列战役的老牌部队,也是一支由英国本土官兵组成的正统英军部队。与别的参战大国不同,英国的本土力量主要为海军和空军,陆军部队数量有限,在许多行动中都要依靠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印度等联邦国家的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英国陆军只有打酱油的本事。不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二十多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英国陆军在主要战场上皆有过决定姓的贡献,而且他们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斗志总是胜过于法国等自诩陆上强国的军队。

按照1946年时英国步兵师的常规编制,英军第70师应编配3个步兵旅及师属侦察团和炮兵群,总兵员超过1.8万人,然而在圣诞夜到来之前抵达防线的这支英军部队只有9000多人,这其中还临时编入了2000多名被打散或伤愈归队的加拿大军人。纵然规模不大,可这支英军部队还是给疲倦不堪的后卫部队带来了鼓舞,一并抵达的还有他们沿途收集的四十多辆重型坦克和自行火炮,以及一支装备17磅野战炮、训练有素的炮兵部队。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狂暴风雪的持续也让更加习惯这种恶劣天气的苏联人吃到了苦头。由于重型装备难以通过积雪身后的丘陵地形,苏军进攻主要以火炮作为支撑,数量庞大的步兵群在部分坦克的支援下发动了两次大规模进攻和四次夜间突袭,均未能攻破美军、波军以及德国志愿兵坚守的防线,反而在阵地前方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不过,盟军的这条后卫防线只是依托地形构筑,宽度的限制使得苏军大部队仍能够源源不断地充实右翼部队,真正决定姓的战斗在距此270多公里外的纳米瑞夫展开。在那里,十万法军和英军几个装甲师的残余部队拼死守卫着那座乌克兰西部城市,掩护数十万盟军主力缓缓通过文尼察以南、摩尔多瓦以北地区向斯洛伐克和波兰方向撤退。

前沿阵地的警戒哨位上,埃里克和几名轮岗的德国志愿兵透过战场潜望镜小心地观察着前方的情形。随着这场攻守姿态十分坚定的战斗逐渐深入,防御方的战壕越挖越深,从而形成了一条足以躲避普通炮火并抵御低温的稳固战线。经过一夜大雪,昨天还铺满田野的苏军遗骸被掩盖了,这个世界看起来又回到了自然宁静的状态,只是那些巨大的圆形凹坑、残香状的树干以及抛弃多时的战车残骸都在无言地诉说着战火的摧毁力。

一大清早,肆虐多曰的狂风虽然停了,可视线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只用简单的光学仪器并不能将视距扩大到百米之外,这意味着枪弹的射程之内很可能潜伏着苏军的狙击手。用暴露位置的代价破坏一具司空见惯的战场潜望镜毫无意义,埃里克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自然不会杞人忧天,不过他最擅长的可不是蹲在战壕里守候。在第三帝国存亡攸关的那段时期,他作为夜战突击小队的指挥官19次投入危险的作战行动,5次负伤且有2次几乎让他彻底退出战场。一次又一次的“捕猎”锻炼了他敏锐的嗅觉,亦令他的杀人技巧愈发纯熟,他成功攻击过苏军的防线、营地、指挥部甚至装甲部队,被他和他的部下干掉的苏军兵员也许足够编整一个旅,这些战斗对战局所起到的作用更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

在这条防线,自己的上级虽然是一名能力出众、眼光不俗的德国将军,可埃里克并没有主动请缨——没有配合默契的战友,没有得心应手的武器,更重要的是没有拼死作战的理由和信条,他只是以一名普通士官的姿态重复着机械的防守,就连跃出战壕追击溃逃者的冲动也没有过。

那些遥远的希望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么?

“嘿,伙计,情况怎么样?”

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用英国腔说德语,埃里克差点儿一肘子过去,因为在他以往参加的夜战行动中,有三分之一是针对西线美英盟军的,那些家伙有的也会说德语。

很显然,本能的反应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尤其强烈。

板着脸转过头,埃里克看到了一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庞,笑得有些过于灿烂了,以至于像是让人厌恶的讨好和谄媚。

在东欧的冰天雪地里,巧克力的御寒功效也许仅次于烈酒和热汤,埃里克犹豫了一下,从对方手中结果锡箔纸装的大块巧克力,顺势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将使用潜望镜观察的机会让给这名戴着MK-IV型头盔的英国兵。这种1945年开始生产并装备部队龟壳状钢盔是目前英国及其联邦军队的一线装备,只有来不及换装的部队还在使用老式的布罗迪浅盔。由于目前处于寒冷季节,这头盔均匀涂刷了白色尤其,罩在外部的伪装网也是浅亚麻色的,趴在雪地里就像是一丛枯草。埃里克一边嚼着冰冷发硬的巧克力,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名英军士兵的军服和武器。在和德军作战的时候,这些英国兵从不需要使用浅色调的寒带作战服,也不需要在靴子上部套一副奇怪的白色鞋套,从旁边看去就像是为毛发所遮的马蹄。至于单兵武器,英军的李-恩菲尔德手动步枪生命力居然比德军的毛瑟98还要顽强,这名英国兵领口虽然露出半截士官的领章,可他还是拎了一支弹匣外置的李-恩菲尔德No.4MkI上来。10发弹容量和成功的枪机系统使之成为手动步枪中射速最高的一款,但相对于成功的半自动步枪和突击步枪,手动步枪的几乎是毫无优势可言的。

“苏联人的上一次进攻是昨晚发起的么?他们连夜把阵亡者的尸体都运回去了还是……树林延伸到阵地前方不到400米处,啧啧,这可不利于防守啊,苏军坦克的冲击力是十分可怕的!”

“作为一名士官,你分析的内容过于深刻和沉重了。”埃里克冷不丁给对方冒了句英语。

“噢?你这德国佬还会讲英语的?”这名年纪给埃里克差不多大的英军兵笑了,笑得很友善,完全没有一些前辈的阴郁和冷板。

“要想击败你的敌人,最好先学习一点他们的语言。”埃里克很快速地说道,“这是一位老长官告诉我的。”

看到对方拿过自己的步枪端详摩挲,这名英国兵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与之一同进入前沿战壕的还有另外几名英[***]人,军阶最高的应该是一名上尉。新抵达防线,英[***]队应该会先担当预备队,关键时刻再增援到前沿阵地来,或者适应一段时间后与坚守一线的部队轮换,而他们这些零散的英[***]人显然是来给同伴们探察前线情况的。

“怎么样?这些苏联人不好对付吧!嗯……他们的坦克,数量不是很多,难怪防线现在还控制在我们手中。”

“如果你们上来的话,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厉害与否了。”埃里克没有坏心的调侃到。

“当然,我们很快就会上来,你们都觉得英[***]队只会把屁股露给敌人看?”英国兵笑道。

拿着李-恩菲尔德翻来覆去摸了几遍,埃里克将它放回到英国兵身旁:“有烟吗?”

“左边口袋。”英国兵说道,等埃里克将那包烟掏出来时,他又说:“是美国佬的骆驼牌,还剩最后两根。”

埃里克要了一根,弯下腰捂着手点烟,恍然一抬头,忽然觉得侧面的山脊上呈现出奇怪的橘黄色。定睛一看,弥漫的大雾已经消散了许多,那种橘黄色正是因为清晨的阳光洒落所致。他蓦然回首,发现后方的山巅已经映照着明媚的光芒。

这一场可怕的大雪究竟下了多久,埃里克一时间算不清楚,两个星期——似乎更长。天终于晴了,一个晴朗的圣诞会是宁静祥和的圣诞么?

飞机的轰鸣声很快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