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洗手间,门口居然有个“正在清洁”的标示牌,再往前走,昏暗的走廊里站着个人,轮廓挺拔,宽腰窄臀,背靠墙,呼吸似烟,水汽嵌在房顶里的灯罩,蒙了层雾,令刺目的光也变得柔和。

或许毯子和墙面摩擦的声音太大,对方有了感觉,转身冲他走来,步伐飞快,眉头微蹙,视线里是明显的不悦。

顾春来瞬间明白,对方又为自己担心,还故意在外面等,不会撞破尴尬的瞬间。还没待对方开口,他先讲:“谢谢你愿意等我。”

肖若飞本来憋了一肚子气话,瞬间也没了脾气。他瞪顾春来的眼,然后瞪他的嘴,最后抬起手,一边勾住他肩膀,另一边捏住他的脸,来回揉,揉得跟耳根一样红,才肯说:“你怎么回事!准备好就喊一句!

“嗯,”顾春来点头,“下次记住了。”

最好别有下次。肖若飞小声嘟囔一句,才接着说:“你先等下,我喊了橙子,让他送鞋来。你穿这个。”

说完,他踢掉脚上的靴子,丢到顾春来面前,待对方穿好,然后接过高跟鞋,脱袜,解开鞋带,先穿左脚,再穿右脚,蹬地,鞋子仿佛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完美契合。这么些年,不管他们身高变了多少,身材又壮了多少,鞋码一直是一样的。

肖若飞见顾春来看自己稀罕,特地在他身边熟练地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他面前,站得笔直。“你看,这次是我高了。”

“什么啊,你又在考虑这个。”顾春来笑得扯到背,也停不下来。

刚入学的时候肖若飞个子不高,军训时永远站第一排,上课坐到后排就看不到。后来融入了环境,顾春来总爱把比自己个头小的他和白雁南当弟弟,照顾他们,尤其是肖若飞,那时候虎头虎脑的,整个人也不像现在这般棱角分明,光彩锦绣,虎头虎脑的,笑起来能化掉一杯汽水里的冰。他清楚,被自己这么说,肖若飞肯定不服,毕竟自己才是整栋楼最小的一个,入学时刚满16岁,就因为身高问题,死活不肯喊他一声哥。他俩较了整整四年劲,肖若飞天天加餐,牛奶起司牛肉轮番来。在毕业那天,当他被肖若飞压在白雁南的床架上时,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比自己高了,而他努力找,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影子。

“我说,若飞哥,”顾春来站不直,便就势往前探头,从下面抬起头往上看,盯着肖若飞线条分明的下颚和发青的胡茬,“这儿怪冷的,咱先回去?”

“你、你突然说啥?!”

顾春来理所当然地讲:“你年龄比我大,叫你哥理所应当。”

肖若飞仍是见了鬼的表情。

“当年约好了,等你长过我,我喊你一声哥。”

肖若飞恍然大悟:“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管多少年前,该喊的还是要喊。你忘了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忘?怎么可能。”肖若飞视线也变得深沉,像是要透过顾春来看到他们没能经历的过去,“行了,剩下回去再说。你能走吗?不能走的话,让橙子送鞋都时候顺便推付轮椅?”

顾春来连忙拒绝。刚好张一橙也到了,他和肖若飞就一起架着顾春来往旅馆走。

虽然疼,虽然走路难受,但如果不走,现在依赖轮椅,以后遇到这情况,他就更难自己往前走。这些年顾春来中医西医都看过,治疗方法用了不少,可他背上都是疤,皮肤敏感,稍不注意就容易红肿溃烂,比疼更痛苦。除了慢慢养,这毛病没别的办法医。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好些年没疼过,他几乎都要忘记这种感觉。

每年冬天他都在剧场里演戏,那地方很热很燥,灯特别亮,全身都要用力,动作很大,声音也不小,一场下来经常热得湿透戏服,根本没机会让他冷。去年这时候他在拍《双城》,故事也发生在冬天,穿得厚,衣服里面还可以贴暖宝宝,拍摄地又靠南,全程下来没什么不适。

今年恰好碰到冷得早的白水,外景不少,在初冬要拍满一年四季,有些时候根本连暖宝宝都没得贴。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甩掉了某些旧毛病,可它们只不过藏起来了,伺机而动,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蹦出来,大杀四方。

还好影视基地不大,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旅馆房间。

二人合力把顾春来拖到浴室,肖若飞帮他脱衣服卸妆,张一橙负责放水。他堵住浴缸,龙头打最热,哗哗流水声盖过了一旁的对话。

早先调到顾春来手下,张一橙听肖若飞嘱咐过,这个人没太多要求,性格好,随和,很好照顾,就是偶尔会陷入自己世界中,这时候就随他去,他一定不会影响工作。唯一要注意,平时说话聊天尽量不要问他家人情况,还有随时备着打底背心,万一需要试戏服,好有个准备。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张一橙真没太明显的感觉,肖若飞提到的情况仿佛假的一样。

直至方才,他接过顾春来一只胳膊架在肩上,从毯子的缝隙中看到对方后背凌乱的伤疤,才惊觉肖若飞的话根本不是天方夜谭,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真实发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突然有点想哭,但这时候不能哭,哭只会让对方更烦恼。他只好接着放水,听旁边的肖若飞边卸妆边念,要顾春来自己注意,要他别再逞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剧烈的疼痛,一定有先兆。

张一橙使劲点点头,见浴缸差不多灌满,关掉水龙头,起身说句“水好了”,就要架着顾春来往浴缸里送。

“橙子,咋了?”肖若飞和张一橙一起将顾春来送进浴缸,然后从纸抽盒里拽了张面巾纸,贴到张一橙脸上,使劲蹭蹭,贴着他耳朵说,“刚谢谢你。麻烦再帮个忙,跑食堂,东西发你手机上了。”

张一橙不明所以:“我得给春来……小顾老师洗澡不是?”

“这种事儿我来,麻烦你跑个腿,可以?”

张一橙觉得他简直瞎胡闹:“您老也是半个残废,手还裹绷带,怎么洗啊?你这还得让别人给你洗头呢不是?”

“给自己洗头,用两只手;给别人,一只就够。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手套,懂?”

张一橙不好再说什么。心意已决的肖若飞,全世界的马栓一起都不一定能拉回来,更何况区区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看了眼肖若飞的微信,上面是西红柿鸡蛋面的菜谱。这种东西,天下哪个厨师不会做,他不明白,干嘛特地用这个菜谱。不过肖若飞吩咐,他必须照办。

送走张一橙,肖若飞总算能顾及浴缸里的人。他缠好伤手,面对浴缸,竟发现顾春来靠着缸边睡着了。

这动作太危险,可顾春来睡得很香,手抱双腿,只有头搂在外面,平日里略带冷傲的双眼被眼睑盖住,上下睫毛交叠,薄唇抿成一道缝,微微下垂,显得伤感,却格外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