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开安全带,俯身拉开车里所有的储物空间,一处处寻找蛛丝马迹。只是他的车实在太干净了,没用两分钟就全部翻了一个遍,半件可疑物品也没有。

是的,太干净了,连座椅下面的滑槽里都一尘不染。

倪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辆车在交给她之前被极其彻底地清洗过了,连地毯上都不沾半点灰尘,凑近了闻还能嗅到清洗剂的气味。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给朱晖,“晖姐,你有没有什么同学或朋友可以拿到鲁米诺试剂的,我需要一点,越快越好——”

☆、尾篇(04)

住院楼拐角的临时停车区紧邻一片小花园,入夜后四周没有照明,加之车窗上贴了单面透光的暗色车膜,车厢里十分黑暗。

倪澈将混合了无水碳酸钠和过氧化氢的鲁米诺试剂用蒸馏水稀释在玻璃喷瓶里,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将瓶中的试剂喷洒在汽车座椅、方向盘、车门内壁和地毯上。

须臾之后,集中在副驾座位四周,尤其是靠近驾驶位一侧的座椅和地毯上,出现了大片淡蓝色荧光反应,滴落状、流注状、擦拭状、浸染状……如此大面积且触目惊心的血迹显然不是小剐小蹭留下来的,所以,景澄才会出现在武总,才会骗她说自己去出差了!

倪澈感觉到一阵惊悸从内心深处悄然腾起,拖扯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随着血液爬满四肢百骸,她几乎连一个小小的喷瓶都要握不住了。

这些都是景澄的血吗,所以他每次跟自己通电话都是那么简短的几句,似乎永远在摒着声音压着气息忙里偷闲,而她每次发信息过去,他又几乎都是立即便能回复。

为什么景澄不肯告诉她真相,她不是一个看不得伤病痛苦的人,起码连生死一线这种极限体验都曾经经历过了,是因为那个跟她冠有同一姓氏的人差一点就得手了吗?倪家人真的差一点就宿仇得报了吗?

倪澈紧紧握着方向盘缩在座椅上,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着,鲁米诺试剂淡淡的刺激性气味弥漫在狭小的车厢空间里刺得她肺部剧痛,呼吸困难。

咚、咚、咚,侧窗的玻璃突然被敲响,倪澈挣扎着抬起头,只见童潜已经拉开了副驾一侧的车门。

他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什么味道?你在车里做什么?倪澈?”

童潜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倪澈扒在方向盘上的手已经脱力地松开来,她整个人朝座椅上堆了下去,似乎如果没有脊柱和方向盘的支撑便会稀泥一般瘫倒在地。

“倪澈——”童潜喊出一嗓子的同时,快速地将前后车门悉数敞开,随即拧身坐进副驾位,将倪澈的身体扳着靠过来。她胸口急促小幅起伏,喘息的气流却极其细微,脸色因窒息变得苍白,唇角已然浮现出一抹淡青。

“药,你的药在哪儿?”童潜慌乱地四处翻找,幸运地在储物盒里发现了一支尚未拆封的药盒,赶紧手脚麻利地拆开来往倪澈嘴里喷进去。

倪澈被大股的喷雾呛得猛咳,紧闭的双眼覆着一层濡湿的睫毛,童潜这才注意到她满脸的泪痕。

“感觉好点儿了吗?你怎么了?我这就送你去急诊检查下——”

童潜的手臂刚刚用力收紧想将她抱起来,就被倪澈用力拉住,随即,她肩膀微微颤抖,不可自抑地抽泣起来,那隐忍的悲泣越来越强烈,很快演变成哀伤痛哭,像是饱含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听得人心生凄然。

童潜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好默默地守在一旁陪着她把这一波伤心难过发泄出去。车门四敞大开,车厢里残留的味道很快散去,冰凉的夜风呼啦啦灌进来。

童潜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倪澈背上,随后默默将车门关严,“这是……鲁米诺试剂的味道?你……”荧光反应在他进入车子的时候已经逐渐消失,他并没有亲见那令人心悸的痕检现场,也猜不出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倪澈是个浑身上下都带着神秘感的人,在外人眼里她的很多关键性转折都十分不寻常,包括放弃鲸医大突然出国,以及放弃国外优厚的薪酬突然回国。

但她好像天生就是个不愿表达的人,哪怕明知道对方好奇得要命,她却能做到从始至终地淡定从容,像今晚这样失控大哭的模样是童潜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童潜见她哭声渐止,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倪澈埋着头,将脸隐在暗影里,飞快地用纸巾清理了一遍满脸的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你这样不适合开车……我去买点喝的,陪你坐一会儿行吗?”童潜轻声问她,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他推开一条门缝探出一只脚,又不放心地转过来,“你要在车里等我啊,不要偷偷溜走了,那样的话我也会很想哭的。”

倪澈还是没抬头,大概是因为眼睛哭得不舒服,她轻轻用纸巾沾着眼角,抬手摇了摇,示意不会那样。

没一会儿,童潜提着两杯热豆奶和一份炸鱼卷饼跑了回来,当真是跑的,直到他坐进车里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倪澈的情绪已经看不出异样,只是哭过之后眼眶和鼻尖微微发红,“你跑什么?”

童潜留下一杯豆奶,余下的都递给她,“你刚才……不是想……”

倪澈咬了一口卷饼,鼓着腮帮子嘬豆奶,“想什么,自杀吗?”她摇摇头,“我这辈子体验过太多次哮喘发作那种难受的滋味了,就是真想死,也要找个痛快舒服点儿的方式。”

“明天就放大长假了,今晚上不知道多少人高兴得睡不着觉,偏偏你躲在这里伤心难过……该不会是因为假期你需要值班吧?”

倪澈摇摇头,“不值。”

“其实……”童潜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情我大概猜到一些,关于七年前的那件事,那个女囚犯对你恶言诅咒,你是随母姓的是吧,你们长得也很像。”

倪希仪曾经是鲸市名媛,她的照片在旧的期刊杂志上并不难见。

“就说你的心思总用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倪澈吃完了东西,“你猜得对,我爸爸是崇仲笙,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毒枭。”

童潜的神色果然一凛,他能查到的资料里包含的信息量也就仅此而已,当年关于猎枭行动的报道是不会具体到卧底警员和崇家大小姐之间的恩怨情仇那么详尽的,所以对于倪澈这种身世的女孩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跟一个警察在一起,他也只能凭借瞿美景漏的那么一嘴模糊信息略加揣测。

“你……还是不一样的,倪澈,当初你对我说过,希望我能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也能够勇敢地跟自己和解,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倪澈笑得颇有些自嘲,却也认真地点点头,“会的,会和解的,我会让所有的事情都彻底解决的。”那一刻,她眼中闪现出坚定果决的微芒,冷霜一般覆在漆黑幽深的眼眸上。

***

“那俩兔崽子没有任何就诊记录,一定是有人接应然后藏起来了,或者找的黑医生处理,或者被灭口了。”景良辰双手插兜站在床边,“倪焰那边却出奇地安静,规规矩矩地骄奢淫逸。倪澈她外公据说不太行了,近来倪氏集团内部的架构面临重新整合,听说董事会也要重新洗牌,倪家的子子孙孙们都摩拳擦掌等着分权,这孙子甚至还能朝九晚五地去坐班了。”

景澄倚在病床上摇摇头,“不是他。一颗子弹能解决的事情他不会那么麻烦把我请过去再喊杀喊剐,很可能是黑蛇背后的人。

之前已经有些端倪了,与其让我每天干躺在这里,不如把电脑给我。”

景良辰脚跟提起又落下,耸耸肩面露迷人微笑,“想都别想!你流血流得差一点就肾衰竭了知道吗,那可是肾啊哥哥,很有用的,老太太还等着抱重孙呢。

对了,倪宽病重,也没有再见见倪澈的打算,看来倪家是真心不想要她这个外孙女了,她又不想主动去亲近崇伯年那一支,两大家子名门望族骨肉至亲居然抵不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崇安来得亲近。”

景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能让她再孤零零一个人了,等这件事情彻底过去……”

话未说完,放在他枕边的手机嗡嘤一震,倪澈发来几张男士衣装穿搭的照片,都是秋冬款,有一件夹克里面搭的还是粉色毛衣。仔细看的话,能辨认出放衣服的大床上铺的暖白贡缎床单,那是景澄家的主卧大床。

她在他家里,还利用假期帮他整理衣柜添置新衣,这个事实瞬间让景澄的心整个暖了起来,他可以想象出倪澈穿着那套他为她准备的雪白公主风睡裙,踩着一双棕黄条纹小猫拖鞋轻快地在房间里穿梭,就像一个幸福的新婚小妻子满怀憧憬地在布置新家。

景澄在对话框中输入一行字:在家等我。

***

国庆第一天,没有排班的倪澈不和谐地出现在了人民医院住院楼的走廊里,被水深火热中的朱晖眼尖地瞥见了,飞扑过来一把逮住她,“什么毛病?没班还过来无私奉献?”

“当然没有那么无私,我是来办私事的。”电梯叮咚一响,倪澈迈进四楼妇产科的走廊,朝着护士站走去,朱晖托着下巴跟在后面,“你有啦?”

“嗯?”倪澈没有回答,客套地冲值班护士微笑,“麻烦帮我查一下前些天住在402的那位十九岁女患者,术后回访,我需要记下她的联系方式。”

小护士见是本院的医生毫不怀疑地将联系电话写给了她,朱晖捏着倪澈的胳膊阴恻恻问道,“这个病人不是你的,快说,什么企图?她就是电话里那个小三儿?”

朱晖被自己臆想出来的重口味给震惊了,402那姑娘什么情况她大概听了好几耳朵,可实在无法将残酷现实同景澄那种板正端肃的君子面孔联系起来,甚至觉得如果真相当真这般,吃了亏的更像是景澄才对。

“还有,你让我帮你弄鲁米诺做什么?杀了人清理现场?”

倪澈脚步不停,半个字也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她飞快地走出住院楼,照着便笺上的电话拨了过去,“喂?葛小菁是吗,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她坐进自己那辆黑色s/mart里,执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处地址,电话那头小女孩义愤填膺地飙出一串脏话,还不忘给她打气,加油啊小姐姐,对那个渣男千万不要客气,我与你同在,为了千万同胞姐妹勇敢前进!

倪澈:“……”

希尔公馆,清庭乐,唐宫……听上去没一个像正经地方的,还有一处位于西北五环附近的独栋别墅区,那里大概是倪焰的私产之一,没事儿带个把姑娘回家的那种行宫,或许他并不常去。

倪澈照着这里设置了导航,发动车子。运气这种东西,总是要碰一下的。

☆、尾篇(05)

十月四日,早上六点,武总

护士长将血压计从景澄手臂上撤下,又看了看体温计的读数,温和又无奈地笑了笑,“一切正常,真的决定今天就出院吗?那么深的伤口才养了一个星期,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姑娘会舍不得的哦。”

“赵主任已经答应过了,一切正常就放我出院。”景澄好像怕人反悔似的强调,“我回去一定好好养着,这里实在待不住。”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滕青提着保温桶走进来,谦和又熟络地跟护士长打招呼。

“小女朋友天天来陪着还待不住,”护士长揶揄道,“不耽误你们俩喂早饭啦,早日康复。”

景澄看着滕青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盛粥,心里莫名急躁,又扫了两眼手机。

昨晚睡前他发了短信给倪澈,直到今早上她都没回复,这会儿也说不准她醒了没,打电话又怕扰了她的好觉,踯躅了一阵还是没忍住,又发了条短信过去:我今天就回家。

“等会儿就回了,不用吃了吧。”景澄接了滕青端来的粥碗,提着勺子搅了搅,“说好七点过来的,这会儿还没个人影,景良辰到底还能不能办两样靠谱的事儿了!”

滕青咋舌,说好七点,这连六点半都没到呢,不见人影究竟哪里不正常?“就算今天回家也得吃早饭,你就这么着急见你的倪澈么,要是七点钟他不来我就送你回家总可以吧。快点吃,不然我真要喂你了——”

“……”景澄坐在床边往嘴里扒拉粥,一碗粥几下就见了底,“我饱了。”

滕青接过碗,当啷扣回保温桶里,“那就给你留一半肚子回去吃你的烛光早餐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几天谢谢你……”滕青这几天所向披靡地往医院跑,拦都拦不住,的确让他挺尴尬的,尤其最初他伤重那两天,几乎是任她摆布。可人家一不要承诺二不求回报的,他如果主动撇清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不靠谱的景良辰终于靠谱地适时杀了进来,面色凝重,印堂发黑,气急败坏得活像被扫把星附了体。

景澄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将指挥他收拾东西的念头勉强压了下去,转口道,“局里出事了?”

“不是局里——”景良辰舔了下嘴唇,目光兜了一圈才落回景澄的脸上,“倪焰死了,在他名下的一处别墅里,一小时前接到的报警,报警的人是……倪澈。”

景澄的脸上霎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是惊疑、担忧。凌晨,倪澈怎么可能出现在倪焰家里,她在那是自愿还是被迫,有没有人伤害她……

“她人现在在哪儿?”

“分局出的警,人还在现场,赵队已经带着人过去了,我也马上过去,你先不要出院了,留在这儿等我消息。”

“你们是不是已经把她当作嫌疑人了?”景澄一把拉住景良辰的手腕,“带我过去,如果她真的有嫌疑,那也应该是我亲自去抓她。”

一刻钟后,景澄和景良辰并肩坐在警笛呜鸣的警车后排座椅里,景澄换好了一身制服,深色挺括的布料愈加衬得他脸色白皙,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孱弱的柔美,他紧绷的表情仿佛最薄透的瓷器般一碰即碎。

一路上景良辰接了几通电话,身边的景澄却一言不发,指尖深蜷在掌心里,任谁也猜不出他看似沉静的外表下究竟掩盖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原因是经由颈动脉被注射了某种带有麻痹作用的过量药剂,引起了心脏骤停导致猝死,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现场没有明显的破坏和搏斗痕迹,门窗锁完好,指纹和脚印已经提取完毕带回局里进行比对。

那片小区为保护住户隐私仅在关键公共区域安装了摄像头,住宅近身和内部的监控都是住户自己安装和维护的,不幸的是,倪焰家里的监控设备刚好在案发前被破坏了。

还有,交警和小区公共区域的监控视频显示最近三天倪澈的车子曾经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她又是第一个报案的目击者,的确……很难排除嫌疑。”

很难排除嫌疑,这是委婉的说法,景澄心里清楚,确切说是倪澈有重大作案嫌疑。“带有麻痹作用的药剂……具体是什么?”

“这个鉴证科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才能确定,但愿不是手术时经常用来麻醉病人的那些。”

景澄深吸了一口气,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如果致命药物是倪澈工作中能够轻易接触到的麻醉剂,那就对她更加不利了。

绚烂的东升朝阳里,警车缓缓驶入一片红枫掩映的别致园林,一幢幢欧式风格的奶白色独栋建筑错落地分布在林间溪畔,雅致、圣洁,让人很难想象在这样美丽的风景中会发生什么血腥而隐秘的事件。

景澄下了车,默然倚在门边定神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情绪,紧接着便不顾走动中伤口处隐隐传来的牵扯疼痛,疾步跨上台阶,走进不远处敞开的雕花对开大门里。

百余平米的大厅中,尚有散在各处搜证拍照的警局同僚,有的看见他走进来微微错愕,连招呼也忘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