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它们,数量众多。

况且,死于士兵哗变,可以完全抹去他傅今铖,残害亲侄的骂名。

那个男人,一直是这样的阴冷,这样地用尽心机,当年对他父亲如此,而今对他,同样如此。

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因为他已经得到了那份能置他于死地的名册,上面的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监控之中。

他傅沧泓,小心翼翼地活了二十年,到头来,依然无法摆脱这可悲的宿命。

若命该如此,他也不想挣扎了。

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皇权离他太遥远,平安离他也太遥远,他苦心经营如许多年,本来只为活着,随性风流也罢,淡然草莽也好,活得都不太真实。

直到,炎京城头,那惊鸿一瞥。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明丽,最为醉心的温暖。

只那一眼,他知道自己要定了她。

他知道这个女人,会是自己一生过不去的沧海。

但他依旧心坚意定,没有半丝犹豫。

夜璃歌,就是你了。

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在心中这样说。

他追了上去。

而她,也终于肯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以为。

当她拖曳着裙裾,从漫天琉光中走来,他听到自己心花怒放的声音。

他穿透夜色,飞到她的身边,当她抬起那双眼,那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眼,他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璃歌,你也爱我。

世上最宏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你深爱的人,也深深地爱着你。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我真的很难用言辞去形容。

可是上苍,似乎容不得他们相爱,竟然横空杀出一个夜天诤,带走了他最爱的女人。

而他却无可奈何,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但是他想,他可以等。

既然相爱,或早或迟,总会在一起的。

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最美丽的谎言,一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他傅沧泓,二十年来点染欢场,却从未对一个女人动情。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一个人,一生能爱几回?

其实,真正的爱,真心的爱,只有一回。

当你最孤单最寂寞,最凄楚最绝望之时,想起的是谁,那个人,便是你一生之最爱。

傅沧泓不是个糊涂的男人,更不是个懦弱的男人,他的爱,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也正是这种清晰和明白,才让他尝尽情路之苦,情路之难。

因为,他爱上的女人。

是夜璃歌。

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夜璃歌。

沿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他执著地追了下去,却从没有认真思索过,他们相爱,所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后果。

比如,两国之间权利的重新架构,比如,夜璃歌那太过显隆的声势,比如,夜天诤的干预,夜璃歌本人的心志。

爱上她的那一刻,他仅仅只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相爱便足够,其他的,可以一点点去解决。

直到现在,独自坐在这冷寂的帐篷中,回想着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他才不得不感叹,是自己,太轻乎了对手,太轻乎了身边的事实,太轻乎了人心,也,太高估了自己。

他爱夜璃歌,夜璃歌也爱他,他们的爱是诚挚而不含保留的,但这个世界不是桃源,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属于他们。

正如夜璃歌说的那样,她有她的家,他有他的国,还有他的君王。

想在一起,并不是那么容易。

轻轻叹了口气,傅沧泓再次抬眸,看向傅沧渤,黑色双瞳中,流溢着一抹淡淡的灰色:“很抱歉,我真的,无能为力。”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这种沮丧的话。

他一直是要强的,就连当初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他都咬着牙,未曾掉过一滴泪,但是现在,他隐隐感到一丝灭局将至的悲哀。

或许他的一生,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被赶出朝堂,流离江湖,现在就连闲散的江湖,也没有他的一席立足之地。

普天之大,他,还能去哪里?

静默地注视他良久,傅沧渤终于失望了——他满以为可以找到一个同盟,可是他发现,自己失策了——从面前这个曾经铁血精明的男人眼中,他所看到的,唯有颓丧,唯有自弃。

转过身,傅沧渤走了。

再呆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虽然已是初春,天还是黑得很早,深浓的夜色铺延开来,遮没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要见王爷!”

“王爷在哪里?”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张镇匆匆奔进,满脸急迫地道:“王爷,不好了!不知是谁走漏消息,营中士兵哗变!都朝这里来了!”

“是么?”傅沧泓端凝不动,“问过军需官了么?余粮还有多少?”

“……只够,两日食用。”

“告诉军需官,将所有存粮全部调出。”

“王爷?”张镇蓦地睁大双眼。

“去吧。”傅沧泓摆摆手——事已至此,他虽无力回天,却也并不愿意,让这十数万士兵,同自己一起葬身于这茫茫荒原。

傅今铖,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傅沧泓就算是死,也要给你留下个头痛的烂摊子!

寒风萧萧。

大帐之外,无数士兵手执武器,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立在帐门前的男子。

他们的眼里,都跳跃着极其凶暴的光,那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

白城,是远离富庶之地的蛮荒之所,在这冰天雪地中,如果断粮,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轻轻地,傅沧泓叹了口气。

他们的目光,他看得懂的。

曾经,他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却被身旁高大的父亲,死命摁下头颅。

一个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必然会舍弃很多,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舍弃的,将会更多。

对他们讲道义仁善,忠君爱国,是没有用的,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口能够活命的粮食,正如当初,他所渴求的,不过是己身之平安。

第二十一章:绝境

“徐谦。”傅沧泓沉声唤道。

“王爷。”军需官徐谦踏前一步。

“把所有的粮食,平均分给每一位士兵。”

傅沧泓沉著地吩咐。

看了看他的脸色,徐谦默然地遵从了。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每个人都拿到了最后两天的口粮,但,每个人都并无什么好脸色。

因为,没有圣旨,他们还得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也就意味着,这些粮食一旦吃完,他们——

“你们走吧。”

忽然,那立于火光中的男子徐徐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本王无能,既无法带领你们攻下白城,也筹不到足够的粮饷,所以,你们走吧!”

每一个人都惊住了。

“王爷!”张镇满脸焦灼,“没有圣旨,擅自遣散军队,那可是——”

死罪!

往大了说,可以扣上谋逆之罪!

淡淡扫了他一眼,傅沧泓面色不变,微微抬高下颔,看了看头顶那黑暗的苍天——

死罪么?

谋逆么?

在那个只有权欲的男人眼中,想要你死,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反抗有用么?辩解有用么?

既然如此,不若放了这些人活路,留自己面对一地荆棘。

他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这一刻的善念,竟会成为他今后图成霸业,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只是不想看到太多无辜的人,因为这场政-治-阴-谋而牺牲,对于自己现在的行为,他思考得并不多,正如当初爱上夜璃歌那般,他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

最真实的心意。

如此,而已。

所有人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