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开口的正是汤氏。

沈平昌兄弟姊妹有五人，长姐沈燕儿嫁给了京都权贵永昌侯爷，小妹沈怜儿自丧夫后便出家去了道观修行。

兄弟中，沈平昌为伯，仲便是汤氏之夫沈平和，沈平和人如其名，行事都以和为贵，然而汤氏不同，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朝落了难，才会选择与当时还算是官宦人家的沈平和定了婚约。

谁想沈平和之父会举家弃文从商，士农工商，商者最贱，一夜之间沈府从人人吹捧的士族变成人人可践踏的贱族，说心甘情愿那自然是假的。

汤氏表面看上去很是平和，与大房相处融洽，但她内里究竟想的什么，从前沈雅彤不懂，而今她却一清二楚。

前世里，若不是汤氏从中作梗，在她与江家郎君的八字庚帖上做文章，李代桃僵将沈雅玉的八字送了过去，她也不会被算出命里克金，并被送去福临观养命三年。

也正是在观中的第三年，她与韩宿相识，造成今后那一幕幕令她痛不欲生无法挽回的局面。

江家是远近闻名的商家，但与普通商家不同，与沈雅彤有婚约的江家郎君江玉霖出身江家主支，当今皇太后，便是出自这一脉主支。

这一脉的江家是皇太后入宫之后才渐渐发家的，所以与旁的商家从本质上很不相同。

与这一脉江家联姻，便是攀上了皇亲，背后是至高无上的靠山，就算被顶上贱商之名，头上“皇亲”二字，便足以让人扬眉吐气，重回高位。

而汤氏先是借八字庚帖错乱之缘，又借闺阁女子名声之故，顺理成章让沈雅玉嫁入了江家，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当年沈雅彤在福临观与韩宿相识后，一时情爱上脑，想着汤氏好歹出身官宦，一时从天上落到地上，心中总有落差和执念，便未同她计较此事。

可而今想想，当初的自己是傻子吗？都欺凌到自己头上来了，竟还想着不计较？

这么些年的商经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因是脑中充斥着前世的因果恩怨，沈雅彤一时晃了神。

但这在汤氏眼中，她这是在悲痛，看来沈平昌的伤痛十分严重。

汤氏本想说些宽慰的话，以保她亲切平和的婶母形象，却被回过神的沈雅彤打断。

“有劳二婶婶挂念，我阿耶他……”

沈雅彤用尽全力压制住快要从心口涌出的愤懑，任由泪水挂落。还未说完，眼眶便愈发红了。

汤氏急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露出了一副“慈母”心肠，“好孩子，没事的。”

她轻轻顺了顺沈雅彤的薄背，温柔道：“你叔父和你三兄虽说没什么本事，暂时为你阿耶扛一扛也是成的，眼下快至年关，大郎也该回来了，让你阿耶好生养病，家里的事，有我们呢。”

沈雅彤的泪水来势愈发凶猛了，沈雅玉也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三娘，伯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阿翁当然不会有事！”

她们正宽慰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沈雅彤竟有些讶异，二嫂嫂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了回娘家那铁定是要回的，竟没想到她竟去又复返。

风尘仆仆的杨氏走到惺惺作态的两人面前，一把将沈雅彤的手抽了回来，言语间满是刻薄讽刺，“怎么？二娘就这般盼着阿翁有事不成？”

“杨氏，你好歹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言语竟如此刻薄？”汤氏护犊子般将沈雅玉护在身后，“按辈分，我也是你的长辈，岂容你如此出言不逊？”

杨氏冷笑一声，“阿翁、大郎和我那不争气的夫君都不是个会做坏人的料子，可我不同，二婶婶在背后做的那些事，莫要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着她拉起沈雅彤的手，便往梅香苑里走，再也不理会她们。

沈雅彤之所以断定杨氏回了娘家，是因为前世里阿耶被救回来时，她就在娘家。

难不成是因为今生她警觉，寻了孟二娘子去救阿耶，将阿耶回来的时日提前了几日，就改了杨氏回去的日程？

她还未仔细想明白，杨氏就猛地甩开她的手，看样子很是恼火。

“阿翁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何故不着人来寻我？”

要不是她为了想给沈峰一个机会，愣是在城外客栈多住了几日，当真就错过了这个消息。

沈峰虽然扶不起，但沈平昌待她比她生父好上千倍，若非真的被伤了心，她也是不会起了回娘家的心思的。

再说，作为儿媳，家翁病重岂能不在床边服侍的道理？实乃大不孝！

但话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看着沈雅彤那双如兔子眼般的眸子，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软声道，“二婶婶明面上看着慈善，实则背地里心脏着呢，今后遇见她，你可要多长些心思，可明白了？”

沈雅彤奇怪，前世里二婶婶虽然也是个面冷心软的性子，但从未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方才她在外头同汤氏说的话，总让人觉着她们背后发生了她不知道的龃龉。

看她依旧懵懵的，杨氏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暗自咬了咬牙，原本她不想说破的，只是沈雅彤也十三了，有些事若是再不懂，定要出事。

于是她拉了沈雅彤的手走到梅林照壁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同她道，“你可知，我嫁入你们沈家这些年，为何诞不下孩子？去年还……”

她虽紧咬着下唇努力压制着心口的怒气，但沈雅彤知道，她此刻十分激动。

杨氏并非不生育，去年她还被诊断出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只是那时候胎儿还不是很稳，再加上沈峰的不争气，她的情绪一时收不住，变得十分暴躁。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胎儿就那么没了。

沈府上下都觉着那只是个意外，沈平昌因此还特地罚了沈峰连跪七日祠堂面壁思过。

甚至沈雅彤也认为，这是二兄沈峰惹嫂嫂生气，才导致嫂嫂意外滑胎的。

可看嫂嫂如今这情绪，看来此间事实并非她所认为的那样，更有甚至与二房有关。

杨氏冷哼一声，“要不是我回来时去了趟医馆，恐怕我今生都还被埋在鼓里！”

自嫁入沈府，为了打理沈府中馈，她甚少出门，这回出门也是因为与沈峰吵得狠了，才伤透了心要回娘家的。

得知沈平昌遇袭受伤被救回来，杨氏当时刚好在城外，二话不说便就近钻进城外的医馆，打算请个医生回来给沈平昌救治。

可没想到这么一请，恰好就请到了当年为她诊喜脉的医生，那医生还顺口问了一句她孩子应当出世了吧，这才提起当年她的脉案。

她身子一向都十分健壮，就算情绪再不稳定，腹中胎儿也已经非常稳固，绝对不会有问题。

沈府怀过孕生过孩子的也只有汤氏一人，当年她怀上孩子，汤氏便自告奋勇地前来鞍前马后照顾，比照顾自己亲生女儿还殷勤。

事有反常必有妖，而当年她却一直单纯以为，汤氏是真心想照顾她，只是没想到她竟藏了这么狠毒的心思。

杨氏之所以回来晚了，就是在调查当年她滑胎一事，虽除了那医生的证词，她没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但她断定，她腹中那仅三个多月的孩子，必定遭的汤氏的毒手！

沈雅彤愣愣地站在那里，平日里杨氏对汤氏的态度算不上亲和，但也没有到剑拔弩张的程度，而刚刚她明显像是见了仇人般。

这其中竟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杨氏知道自己一下子说了太多，沈雅彤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娘子恐怕接受不了，于是露出了她最柔和的一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阿家面前，嫂嫂不敢说半句假话，三娘，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切莫让小人趁机谋了阿家与阿翁一手创的家业。”

在沈府所有人眼中，面前的这面照壁就是白氏的象征，谁都不敢对这块照壁不敬，杨氏又在照壁下同她说这么多，想来是真的在关心她。

对于这个直来直去三天两头就暴躁的嫂嫂，沈雅彤一直都是表面亲近内心疏离的。

可今日她突然感到了长嫂如母的温暖。

虽然这份温暖被一层厚厚的僵硬包裹着。

她心尖一暖，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彤儿知道了。”

得到她的回答，杨氏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她也知道沈雅彤只有十三岁，正是手捧话本闺阁思春的年纪，有些事未必能真的懂。

但她既然嫁给了沈峰，沈雅彤便也是她的妹妹，该提点的事一定要提点。

更可况二房心思实在歹毒，她不想让沈峰唯一的妹妹受到伤害。

杨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听闻这些日子你睡得不安稳，既然我回来了，你便回去安心休息，阿翁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看着的。”

“嫂嫂。”

杨氏正要进院子，却被沈雅彤叫住，她回过身疑惑地嗯了一声，“可还有事？”

沈雅彤摇了摇头，眼泪依旧在眼眶里轻轻打转，良久她憋出两个字：“谢谢。”

杨氏有些意外沈雅彤会对她说这两个字，但依旧不耐烦地冲她招了招手，“回去吧。”

沈雅彤以为，重活一世，她只要小心谨慎地避开危机，躲在暗地里好好算计，将自己该拿的东西都拿回来，这一世便会安稳幸福。

可没想到，这一切根本不用处心积虑的算计，她想要的幸福安稳其实唾手可得，只是从前硬生生被她忽略了。

从前，她为了守护沈府，蠢笨到用自己的身体、自由乃至于生命做筹码与护盾，可一个人若是没了身体、自由和生命，又何来幸福安稳？

当她走出梅香苑时，便暗自下定决心，今生，她要靠自己的手段来守护沈家。

苏嬷嬷被她留下顶替年迈的李嬷嬷了，李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嫂嫂虽已回来，但到底年轻，有苏嬷嬷在一旁帮着，一些事会顺利许多。

而此时跟在她身边的是与她一般大的青梅。

青梅是她从奴隶场里亲自买回来的，懂事、听话，且十分忠心，前世里，青梅还为了救她，硬生生被人捅了心腹，不治而亡。

她是她这两辈子最信任的侍婢，

当走到沈府花园一处无人的拐角处，沈雅彤忽而收起平日里乖巧的样子，面露阴鸷，“他醒了吗？”

青梅暗自点点头，“一炷香之前便醒了，婢子亲自将他捆在柴房，没给他送过一滴水一口饭。”

“做得很好。”沈雅彤沉声得说着，脚步却转了另一个方向，“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