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姐姐要走了。”田贵妃擦干眼泪,坐直身子,将手慢慢从几何手指下滑出,“姐姐将心比心,了解你的想法。戴大人为国捐躯,至今连尸首都没有寻到,要是我,我也不想独活。”

几何一个激灵,瞪大了眼。

她一把扣住了田贵妃的手,胸脯起伏,喉咙呜咽。

“你怎么了妹妹?”田贵妃变了颜色,“你哪里不舒服?”

几何拼命张着口,可自己绝食多日,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越急,越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妹妹你别吓我!”田贵妃手足无措,“御医,快传御医!”她高声喊了出来。

御医、宫女、太监蜂拥而至,最后,连皇帝都冲了进来。

朱由检坐到榻前,看到几何大口喘息焦急难受的模样,不由龙颜大怒。“你跟她说了什么?”他转身大喝田妃。

“回皇上的话,”田贵妃云淡风轻地跪下了,“嫔妾讲了嫔妾小时候的事。再无其他。”

“你……”

几何一把抓住了盛怒的朱由检。她拉扯着,拉扯着……

“怎么了?”朱由检一转脸,马上就换成了温润的声线。“你是想说什么吗?”他竟低下了头,附耳贴在了她的唇边。

几何喘息半晌,拼劲全身力气,才发出了一个微弱的音节。

——“水。”

几何突然不想死了。她要水,要粥,要吃食,要活下去。

她要亲眼见到戴龙城的尸体,才肯相信他是真的去世了!田秀英说的对,先活着,活着虽然很难,但唯有活着才会等到希望!

宫里的御医们终于松了口气,皇帝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几何闭口不言真实原因,只是说还未给夫君入土立碑,她要让夫君风风光光下葬,也好给戴家祖宗一个交代。

她要,她夫君的尸首。

这样的要求,朱由检自是一口应允。如今大安口已为金贼所占,只能暗中派出吴襄等大批燕雀门得力干将,乔装潜入,全力搜寻门主尸首。

过了两日,几何渐渐能起身了。她下了榻,唤来了宫女,说她已经好全了,要回府了。

“厂督大人万万不可!”没想到这些宫女们竟全给跪下了,“这让奴婢们如何向皇上回禀?您还是当面跟陛下请辞吧!”

“那……去请陛下吧。”几何争辩不过,只好悻悻回返。

一直到了这日黄昏,也不见朱由检身影。几何召人来询,却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金贼,已经兵临北京城下。

“到北京了?!”几何呆滞了。金人一直远在千里的,又有长城雄关相阻,怎生这就杀到北京城了!

“千真万确!”小黄门愁眉苦脸,“京城戒严了,皇上都诏令各路兵马勤王了!”

“今儿是几月几日?”几何也不知自己躺了多少时间。

“十一月初一,”小黄门点头哈腰,“奴才还要赶紧去各宫传话呢,厂督大人,奴才这就退了。”

几何坐在屋内,如临梦中。怎么好似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呢?

天启皇帝驾崩了,魏忠贤垮台了完蛋了,戴龙城失踪了,金人竟杀到北京城了……这会不会,真的是一场长长的梦啊?她心思恍惚,摸着脖颈上戴龙城给她的萤石,竟直直枯坐到半夜。直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才将她从神游中惊醒。

“怎么还不睡?”来人竟是朱由检。

几何回了神,看了看漏刻,竟是丑正了。她望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一身明黄色交绫袍罩衫,前胸及两肩盘着鎏金五爪盘龙,如此龙章凤姿,年少英武的人,却顶着一张疲惫而忧患的脸……“皇上不也没睡么。”她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

“这就去睡,”朱由检苦笑一声,“不放心你,过来瞧瞧。如今……还是在宫里比较安全。”

几何闻言寂寂,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着。她沉吟半晌,方咬唇轻声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朱由检瞳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嘴角轻轻翘起,有欣慰,有欣喜,也有无奈其中。

他直直望着几何的眼眸,坚定地摇了摇头。

“让你忧心,就是朕的无能。”

德胜门开战了,广渠门也打起来了。几何在宫里如坐针毡,心上似有一百个蚂蚁在爬。打外宫来的小黄门都噤了声,据说司礼监下了严令:传前方战事,扰乱人心者,斩。

没有消息的日子更加难熬。几何夜不能寐,总感觉能听到刀兵之声。朱由检仍是每夜丑时来看她一眼再去入眠。想这样一个夙兴夜寐,勤勉之极的皇帝,偏偏没个安享太平的命。几何佯眠假寐着,心内感慨不已。

既然是非常时期,几何也自觉地少给人添麻烦。她每日里也不出门,只是在窗口望望。京城被围,这惊心动魄的四个字只是在记忆中听爹爹当故事说过,如今,竟真真赶上了。

夜幕低垂,窗外也无景可观了。几何索性盘腿打坐,自修心气。刚过了酉时,就听宫娥来报,御前的曹化淳公公来了。

曹化淳?几何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信王府的旧人,才气号称于涂文辅比肩,在朱由检登基后红的发紫,全权处置清理魏忠贤阉党一事。按照坊间直白的说法,他定谁是阉党,谁就是阉党,权力大的很。要论崇祯朝的大太监,王体乾之后,也就数的上他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几何赶紧下了榻,客气相迎。

“奴才见过厂督大人,”曹化淳眉目一弯,似一尊布袋,“奴才奉皇上旨意为大人准备了一样东西,想请大人移步瞧瞧,不知可否?”

“曹公公客气了,怎敢劳烦您老,”几何趁机仔细端量了一番这位宦官新贵,要说面相,他连涂文辅的一半都赶不上,至于才气……再慢慢瞧吧。

曹化淳的话很少,笑很多。几何随着他走到昭仁殿后的一处小花园,刚到一处拐角,曹化淳突然止住了她,“请厂督大人闭目,依奴才引领而行。”

几何虽然惊异,但还是闭上了眼。缓缓的,几何感觉曹化淳领着她转过一个弯。“厂督大人请瞧瞧吧。”曹化淳退后一步。

几何慢慢睁开了眼。

幽暗的林木中,竟有一道深邃的光铺泻过来,在暗夜中明澈如天河。河中散布着一闪一闪的蓝色晶体,象是从天穹掉落的星屑,异样的璀璨清晰。它们潋滟不定,荧光四射,令满天星群黯然失色,这是……几何呆住了。

“皇上让奴才用小萤石重铺了这条路。”曹化淳在几何身后幽幽讲解着,“奴才专挑了蓝光石……大人看着可好?”

“为什么?”几何喉咙一紧。

“皇上说,看您总拿着脖子上的萤石吊坠发呆,料那一定是钟情之物。”曹化淳慢声回着,“皇上说,他这阵子也没时间来宽解您,看您总把事儿挂在心上,怕您身子受不了,听说民间有一说法:过一过河,烦恼就没了,就命奴才用萤石铺一条路给您。这样日后每当您难过的时候,就来这里走走。走一走,烦恼就没了,心里就放下了……”

天河蜿蜒曲折,灿灿蓝光,动人心魄。

小萤石不值什么钱,一块两快也没什么光芒,但想着铺成一条路让她解忧……

几何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

天启七年十二月,皇太极弃了北京的城门,开始掠夺周边的县镇。北京城稍稍松了口气,皇宫上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几何专门在昭仁殿等候朱由检,一是为修路之心道谢,二是,她要请辞回府居住。“臣实在不能久居宫闱,于礼不合。”

“呵,”朱由检笑了,“天启七年的时候,你不是在宫里住的挺好吗?为何彼时不避嫌,此时却要避嫌了呢?”

几何语噎,只好回避道,“皇上不是从来不与先皇比,要超越先皇的吗?”

“你……”朱由检无奈地摇头,“好吧,虽然朕很不舍,但朕也答应你。”

“臣谢主隆恩!”几何赶紧下拜。

“但是……”朱由检还有话没说完。几何一惊,抬起头来。

“朕有个要求,”朱由检微微斜了嘴角,“朕想……你待朕,要与待先皇一般,亦师亦友,肝胆相照。”

“与先皇一样?”几何小声重复着。

“对,”朱由检笑着点头,“朕也会像先皇一般保护你,相信你,真心待你,不让你有忧愁,凡事为你着想……行吗?”

几何思及往事,心下黯然,但朱由检的话还是让她周身隐隐升腾起一丝温暖。“臣……尽力而为。”

几何回府,心境平和多了。秦二和木香发现夫人不寻死觅活了,也高兴地直抹眼泪。

没过几日,吴襄就打北边回来了。他带来了几何关心的消息:大安口的明军全军覆灭,但就是找不到戴龙城的尸首。从金人那边也打听了,但金人没有知道戴龙城名号的,更不知戴龙城模样。他们又将那片战场挖下三尺,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没找到戴龙城的尸体!

几何心下一空,有些失力,但更多的,隐约还有点庆幸……会不会……他还活着?

“夫人您怎么样了,那鸟皇帝没欺负您吧?”吴襄突然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

几何大骇,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吴襄你活的不耐烦了!怎敢出如此大不敬之语!”

“呀呸的!”吴襄丝毫没有收敛,“什么鸟皇帝,门主在前头为他战死沙场,他却在后面占了人家妻房!”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胡说八道!”几何气的脸都红了,“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混账话!”

“夫人!”吴襄比几何还痛心疾首,“您想想,门主是怎么对皇上的,皇上又是怎么对门主的!不说从前如何为他招募党羽筹集金银,单说带兵逼宫,三上辽东之事,谁能干的出来?可到死门主也没得他一文钱一张纸的赏赐!”吴襄越说越气愤,“袁大哥不服,上书替门主讨个公道,要求皇上善待功臣遗孀,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反倒……反倒被那昏君下了大狱!祖大哥一气之下,带兵跑了!他奶奶的,不再替这鸟皇帝卖命了!”

“什么?!”几何听的心惊肉跳,“你们疯了!那是皇上啊!”

“皇上怎么了!没有门主带着我们给他在北边守着,金贼早就打到北京城了!”吴襄两眼一瞪,毫不示弱,“他也该饮水思源,放下架子了!”

“哎呀你们好糊涂!”几何急的直跺脚,“皇上只是请御医为我治病,没有对我怎样!好端端的都哪儿来的谣言!如今金贼兵临城下,你们却弄的君臣失和,这是拿整个大明江山百姓玩笑啊!”

“夫人,”吴襄蓦然冷了脸色,“别人不知,属下可是亲眼见过!属下知道,皇上对您早动了心思,为信王的时候就对您蠢蠢欲动!若您今儿个终于想通了,心里已经没了门主了,就回去好好做您的娘娘去吧,也无需再假惺惺地,跟着兄弟们寻什么尸首了!”

“你……”几何气火攻心,只觉心力全失,眼前一黑,又险些晕了过去。

吴襄走后许久,几何才从激愤中缓和出来。

不对……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难道有人在刻意挑拨君臣关系?她受点误会不要紧,但此时正值金贼围攻北京……她心头一紧,换了朝服,赶紧向宫门奔去。兹事体大,她要面禀皇帝!

几何有安民厂厂督腰牌,在宫内仍是通行无阻。可到了乾清宫,却被告之,皇帝不在乾清宫,在交泰殿。几何叹了口气,又急忙奔交泰殿而去。

远远地,能见到有宫妃仪仗停在外面。几何瞧了瞧,一个宫人也不认识。

交泰正殿前,有两个小黄门正在嘀咕着体己话,看言语间肆意随便的模样,像是其中管事之人。几何挤了笑,走上前去插了话,“可否请公公通传一声,安民厂厂督上杉几何有要事求见陛下。”

“哪……儿的?上什么山?”一个小黄门白眼一翻,扯着上扬的腔调。

“去去去,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我们贵妃娘娘在里面吗!”另一个挺着腰,手指一点,“赶紧滚一边,候着去。”

“那禀告贵妃娘娘也行,就说安民厂……”几何一喜。

“你活的不耐烦了是吧!”两个小黄门跳脚一起训斥了开来,“这个时候管你命长命短的,坏了里面的好事,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几何讪讪退下,一时也无计可施。她只得在外面哆哆嗦嗦地揣手干立着,感慨今非昔比,竟连一个能传话的熟人也没了。天慢慢阴上来了,似要下雪了。

过了一炷香的光景,打里面晃悠出一个紫服太监,伸了个懒腰,一见几何,赶紧弓腰跑了过来。

“哎呦厂督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竟是曹化淳,“大冷的天,您站这儿干吗啊!”

“曹公公安好,”几何一见是他,心下欢喜,可是有帮忙通传之人了,“微臣有要事想觐见陛下,不巧……”

“不碍事,不碍事!”曹化淳连搀带拖的拉住几何,“陛下要知道您来了,还不知有多欢喜呢!”

“可是……”几何瞥着边上那俩小黄门,尴尬不已。

“这群狗崽子哪认得您老人家,”曹化淳瞪了眼那俩面如死灰的小黄门,“这也是奴才的罪过,教导无方,厂督大人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几何被曹化淳请进了大殿,打了棉帘,却根本没瞧见皇帝和贵妃的人影。

“陛下在内室批折子。”曹化淳轻声指点着,“贵妃每日这个时辰会来送茶点,无碍的。”

“哦……”几何红了脸,她明白曹化淳之意。

“奴才去给您通传一下?”曹化淳不笑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