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容缩在墙角里,睁大了眼睛盯着地上,以前常听一些婆子说监牢里都是些咬人的虫子,想起来就浑身发麻。

突然,听得一声开门的动静,伴着沉重镣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晦暗沉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楚。隐约瞧见一个浑身黑漆漆的肮脏女人被两个穿着官府的粗壮女狱卒一把推进了正对面的牢室里,只听得那女人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却仍旧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

她是被用刑了吗?鞭笞、杖刑还是……璧容忍不住地一个激灵。

他在哪,他知道了吗?不,他们说他在忻州府,忻州府离这里有多远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他会不会嫌弃自己,会不会恨自己,骗了他这么久,让他成为别人眼里最大的笑柄!也许他已经知道了,所以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被这一年的平淡日子冲昏了头脑,私心里以为别人都忘了,所以自己也忘的干干净净,忘了自己是个寡妇,忘了自己曾经克死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丈夫!还真的以为老天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却原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想起那夜月光下他温柔的目光,宽广的胸膛,那样用力地把自己揽在怀里,灼热的温度,浑厚的声音……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总想着告诉他,把一切都告诉他,可那日一别便是死别,从此天人永隔,再难相见。

“庄璧容!”

是谁在叫她?不,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璧容死死地抓住一旁的木头栏杆,尖利的木刺深深扎入了手心里,她只觉的身体越发地感到冰冷,像是跌入了冰洞一般,脑子里混沌不堪。有人在用力地摇着她,在她耳边急急地说着什么,一瞬间身体突地悬在了半空中。璧容想睁开眼看看清楚,可是眼皮却好似千斤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这是要去哪?难道已经到时间了吗,可是还没有开堂审理,或者,根本就不需要审理就直接要去浸猪笼了!不,不!再等等,他还没有来,他一定正在往这边赶,求求你,求求你,再让自己见上一面,只要一面……

身上突然一片湿润,水好像已经没过了她的腰,一点点,到了肩,到了脖子,她感觉快要窒息了,不,不…二爷,二爷,沈君佑,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璧容忍不住地张大了嘴,却觉得大股大股冰冷的河水灌了进来,喉咙里、腹腔里、肺里…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针刺般的疼,到处都是冰冷的,脑子渐渐模糊了,不再有知觉,不再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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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又再度有了意识,浑身像在烈火里焚烧一般火辣辣地疼,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人,璧容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想要喊救命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急的腾地一下睁开了眼。

头顶是一方黛青色的锦缎罗帐,黄梨木嵌螺钿岁寒三友纹双月洞架子床,身上盖着蓝色的薄被,床前立着一面沉香木的雕花屏风,墙上挂着一把龙泉剑,窗边放着一张云头纹方桌,两把酸枝雕如意圆子勾嵌石太师椅。

“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听着很是熟悉,正说着就揽了自己起来,将水送到了嘴边,一点点地喂了进来。

璧容迷迷糊糊地喝了口水,又被人扶着躺好,听他俯身在耳边轻声道:“别怕,都过去了,我就在这陪着你,没人敢在伤害你!”

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锋利的如宝剑般的浓眉斜斜地飞入乌黑的鬓角,眼睛依旧那般幽深明亮,只是什么时候下颚多了一层密密的青茬,一许憔悴,两点愁容,倒是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璧容心里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去。

他轻柔地拭着自己脸上的泪,像是呵护着连城的珍宝。

“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否则…否则我怎么会见到你呢。”

沈君佑轻轻一笑,伸手掐了掐璧容的脸颊,问道:“痛不痛?”见她点头,柔声道:“你没死也没在做梦,我怎么舍得叫你去天上呢,所以送了点银子把你从王母娘娘身边要回来了。”

“这么傻的话真不像你会说的。”璧容哑着嗓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里突然五味杂陈,“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我想过要说的,真的想过的,只是,只是……”

沈君佑急忙止住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烧了两天了,先别急着说话,要好好休息。”

“不,不……”璧容心里越来越急,紧紧地抓住沈君佑的袖子,生怕自己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个干净的人,我是个卑贱的寡妇,我一进门就克死了黄少爷,我是个不祥之人,克死我娘,又克死我爹,叔母容不下我,夫家也容不下我,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当一个人被内心的自责和凄苦冲昏了头,总是用意钻进牛角尖里,一味地以为是自己或的错,然后永无休止地活在过去的噩梦里,来忽视自己的存在。

“胡说什么呢!事情我早就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既然没有拜堂就不算过门,何来寡妇之说。”

“可是,我也许真的会……”

话没说完,沈君佑就掩住了她的嘴,目光如炬,沉声道:“你忘了先前如何和我说的了吗?这世上要怕的东西够多了,我们何苦再给自己多添一样。难道我还比你不如吗?”璧容一怔,顿时感慨万千。

沈君佑突地一笑,“说起来也许本就是命中注定,叫我们这两个天煞孤星相守一生,也免得再去迫害旁人。”

“对了,你究竟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我怎么记得自己被人抬去了河边,要,要浸猪笼的……”璧容一想起此前那清楚的感觉,仍旧心有余悸。

沈君佑听了忍俊不禁道:“你还说呢,丫鬟正给你沐浴就听见你大呼救命,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吓了一条。”

沐浴?竟然是沐浴?可自己觉得是河水呢,洗澡水有这么冷的吗?

“那,事情就这么完了?官府就这样把我给放了?”

沈君佑见他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模样,索性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事情本就是阳曲县的事,孙大人犯不着为了这种总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得罪我,说起来他每年可没少从我这拿银子,巴不得我有事找他呢。”

璧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管哪个朝代,官商从来都是一体的,一个需要庇护和权利,一个则需要金钱好谋取更大的权利,照例说自己还应该好好感谢这个姓孙的贪官了。

“对了,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叫满翠的姑娘,比我小个一两岁。”璧容急切地问道。在牢里她想了很久,觉得一定是满翠他们二人被抓了,这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自己。如今自己被沈君佑救了出来,不知道他们怎么养了。可想起自己从进去也没见过她,难不成已经……

沈君佑蹙着眉头,不明所以,“满翠是谁?你认识吗?一会我去叫人打听打听。”

璧容一怔,“我被抓进去不是因为满翠吗?”

沈君佑的眸子突然冰冷起来,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薄唇紧抿,半响才道:“我会让他们付出几倍应有的代价。”

璧容被他突变的模样吓了一跳,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只一瞬沈君佑便恢复了刚才的表情,温柔地拉过薄被给璧容盖上,“不要胡思乱想了,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就是。”

璧容的确觉得浑身无力,听话地点了点头。

一连躺了三四日,才渐渐有了精神,全妈妈安排了两个小姑娘在璧容身边伺候着,一个是陈孝儒家的女儿,叫秋桐,另一个是陶大勇家的女儿,因为父亲不识字,家里一直叫她妞儿,璧容便给她起了起了名字,叫夏堇,和秋桐正好配对。

陈孝儒家和陶大勇家都是沈家的家生奴才,从朔州跟了沈君佑迁家至此,同行的还有一户姓胡的,一户姓安的。陈孝儒是府里的管家,他媳妇负责厨房和里里外外的买办,大儿子在铺子里帮忙,小儿子则打小跟在沈君佑身边跑腿。

陶大勇是地里的老把式,一家子管这沈君佑在县里东南边的一处两百亩的田庄,因为沈君佑有功名在身,所以一年一季的两百亩地的棉花统统不用缴纳赋税,全部供给铺子。

沈君佑的意思是如果用着顺手,便让秋桐和夏堇跟了璧容,弄得璧容尴尬不已。全妈妈便道总归以后也是要选两个丫鬟在身边的,不如现在就开始熟悉熟悉,也能生生感情。

☆、第42章 浮上水面

“姑娘,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瞅见姜妈妈在门口呢,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做什么。”夏堇抱了衣服进来,快步走到璧容跟前小声说了一句,一边说着还拿眼睛往门口的冬青树那儿示意了一下。

璧容卧病在床的那几日都是歇在沈君佑的屋里,沈君佑则去了书房里,因为沈君佑的话,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没力气动弹,索性硬着头皮没说什么,心想反正自己整日闭着眼睛睡觉,用不着尴尬。

但病好了以后,再住下去却是不妥当了,遂今个儿一早,便让秋桐和夏堇帮着把东西搬到了隔壁院子的厢房里。

她来做什么?璧容不明所以,问向夏堇:“她可瞧见你了?”

“估么是应该瞧见了,我看她在那待了老半天了呢。”夏堇回道。

那就是有目的而来了。大概是看沈君佑回来了,怕自己把豪哥儿的事告诉他吧,且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去叫她进来吧,记得做的无意点。”璧容给夏堇打了个眼色。

夏堇会心一笑,雀跃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口,装作不小心地往前跌去,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几盆人高的密叶盆栽,姜妈妈怕那花盆倒了砸着自己,不得已走了出来,摸摸鼻子尴尬地道:“那什么,我听说姑娘挪屋子呢,正好经过看看有啥要帮忙的没有。”

夏堇也没有明着揭穿她,眨眨眼睛装傻道:“屋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就是拿过来几件衣服。”

姜妈妈搓着手,呵呵地笑了两声,“我进去给姑娘请个安。”

夏堇点点头,径自走了。

“姑娘,忙着呢。挪屋子怎么也不跟我一声,好歹也能帮把手不是。”姜妈妈走进来一脸灿笑地客套道。

“没什么大件东西,秋桐和夏堇都能办了。姜妈妈找我可是有事?”璧容也懒得和她费口舌,索性直接问道。

“嗨,我就是闲着没事过来看看。”姜妈妈偷偷睨了一眼,见璧容正不紧不慢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把心一横,故作难言地道:“不过要说起来,我还真有那么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

该不该说你不也是准备说吗,非得借着别人的话茬。心里想着,嘴上便不紧不慢地道:“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姜妈妈讪讪地笑了两声,“那什么,前阵儿我听看门的小子说见着个婆子,瞅着鬼鬼祟祟的不像个好人,还打听咱这院子里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丫头,但是我听了也没当回事,仔细算算,可不就是姑娘出事的前一天。”

说着,姜妈妈抬眼打量了一下。

鬼鬼祟祟的婆子?还打听姓庄的丫头,难不成……可是,二叔一家在阳曲过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定襄来,她可不相信他们是专门为了抓自己。

“哦?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这还有熟人呢。”

姜妈妈心里冷哼了一声,心想人我都见过了还在这装什么,本想着这事因为被二爷压了下去才没有闹得众人皆知,如今自己手里可是有了她的把柄,她若是非要惹自己不快,大不了就玉石俱焚,大家谁也别想善终。

心里有了底气,嘴上不满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我听说那婆子是找自己家侄女呢。”

璧容一怔,竟然真是二婶,一瞬间心里五味杂陈。他们就真的这么讨厌她,一步都不肯放松,究竟她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她死,要她永远翻不了身。

转念一想,姜妈妈这话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是在告诉自己她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以此要挟自己对她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璧容冷笑着低下头,别有深意地看了姜妈妈一眼。

姜妈妈眉头一颤,不由得咽了两口唾沫,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说道:“我估么着那婆子许是找错门了或者压根自己也没瞧清楚,再说了这世上长得一模一样的都多了去呢,何况同名同姓的呢。”卖好似的看了璧容一眼。

璧容笑笑,继续装着糊涂,姜妈妈站了一会儿,觉得气氛越发尴尬,可无奈话已经都说到这份上,抬头瞥了一眼,这才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

晚上沈君佑从铺子回来,叫陈孝儒家的准备了一碟鲜菇菜心,一碟百合芦笋,一盘清蒸鳜鱼,一碗山药八宝粥,都是清淡的。

璧容想起他口味偏重,便问道:“爷要和我一起吃吗?不如再做两个辣味的。”

陈孝儒家的正端着另一个碟子进来,听见璧容的话,笑着道:“做了做了,川味卤肉,干煸辣子鸡。”

璧容见他正嘴角含笑地拿起筷子夹菜,脸腾地红了起来。这厮绝对是故意的啊,心眼比谁都多,自己真是白担心。璧容赌气地戳着碟子里的鱼,心里碎碎地抱怨着。

“别戳了,面目全非了。”沈君佑见她的模样,心里不觉好笑。

“啊?”璧容醒过神来,见白瓷碟子里原本一条好好的鳜鱼被自己大卸八块,尴尬地夹起一块,沈君佑正想出声提醒,就见她看也没看地放进嘴里……

“啊!!”璧容吃痛的闷叫了一声,心里气得要命,这是触了哪门子的眉头啊,怎么吃口鱼也能扎到舌头。

沈君佑见她乱了阵脚心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本像再调侃她两句,可见她一副又痛又气的模样,知道她脸皮薄,怕真惹恼了佳人,遂颇为君子地夹了一块鱼肉,摘好了刺放到了她的碟子里,“快吃吧,一会菜凉了。”

璧容唔了一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东西都收拾利索了吗?”沈君佑一边吩咐下人收拾桌子,一边问道。

“就几件衣服而已,早收拾好了。”璧容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情两个人应该开诚布公,何况这也没什么可瞒的,便把姜妈妈的话大概说了一遍,“我估么,那人便是我二婶了。”

沈君佑的眼神突地犀利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觉得你的案子和他们有关。”

璧容叹了口气,心里突然乱做了一团,“有时候想想,我心里也有恨,可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

“该仁则仁,该狠时就不要有所顾忌,以德报怨未必别人就会领情,有时反到会愈演愈烈。”

璧容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他的话字字在理,自己和他比起来果真是优柔寡断了。

“你可是抓了姜妈妈的短儿?”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璧容有些反应不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样。姜妈妈这步险棋看似占了上风,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可她忘了一点,她们两人谁也不是最后那个做主的。

“豪哥儿屋里的玉桃说姜妈妈常借着豪哥儿名义去别人家里打叶子牌,这才让豪哥儿跟人偷着去了林子里头,徐大夫说县里好几家孩子都染了这病。”璧容把从玉桃那问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不过说起来也是我的错,我估么着是二婶无意中在街上碰到了我,这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沈君佑冷哼了一声,“若是没有姜妈妈的指证,她也不敢冒然就去衙门,一个弄错,进去的可就是她了!”

“不过我倒是有件事想跟你说说。”璧容想起自己的怀疑,想到沈君佑县里镇上两头跑,见得都是些掌柜管事,真说到铺子里的某个伙计,某个账房,品性如何自然也不能完全摸清楚,“听玉桃说姜妈妈和东大街一个姓刘的婆子,一个姓李的婆子交情不错,这两家倒都是在铺子里干活的,我心里疑惑便让秦老板帮着打听了一下,听说这刘家小子管仓库,李家小子管记账。”

璧容相信后面的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以沈君佑多年经商的经验自然能看出这里面的事情。

沈君佑使劲地攥着拳头,指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的额头上青筋直露,“这世上就有人喜欢往死路上走。”

璧容自是明白他的感受,想他从小待在那样的家里处处受人欺凌,如今他退了一步靠着自己创下了这一片家业,可那些人偏偏就阴魂不散,你没落时他幸灾乐祸,你鸿旺时他又想着分一杯羹。

略一思忖,璧容走近了两步,握住他的手,劝道:“一百步已然走了九十九步,犯不着这个时候撕破脸,再说没了一个姜妈妈,难道就不会多个王妈妈李妈妈,这个好歹知根知底,找个庄子打发了去,仔细派人盯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