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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很大,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囊括了三山五岳,容纳了五湖四海。

天下人,天下事,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生存方式,富贵如王侯公卿,他们豪奢无度,锦衣玉食,低贱似娼妓乞儿,他们贫俭卑微,温饱难全。

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江湖。

佛家有云:“众生皆苦!”

只道世如苦海,能争渡而出的又有几人。

本心难悟,这世上见天地者千千万,见众生者百十数,见自己者,又有几何?

但,人都得活着!

有光鲜亮丽的地方,就有阴暗之所在。

无论多么卑贱,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都有人默默地活着。

阴暗潮湿的巷弄里,有个鸡毛小店。

这里与那“兴云庄”不过一墙之隔,蜗居其中,风起时尘飞土扬,雨落时泥泞肮脏,高墙挡住了天光,终年不见光。

连日来,下了几场冷雨,令这里几乎变成了条臭水沟。

这样的地方,若真要做生意,只怕任谁都要亏个血本无归。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倒不如说是何处不江湖,有江湖,就有人。

这般阴暗泥泞的地方,也有人。

鸡毛小店开的偏僻,前面卖些粗劣的吃食,后面有个三五间的简陋客房,门口挂着一条满是风尘的蓝布帘子,在秋风中微微飘摆。

天很暗,驼背的店主弓着身子,在柜台上点了盏灯,自顾的坐在一角喝着酒,小酌慢饮,无人打扰他,他也不想去打扰别人。

店主姓孙,都叫他孙驼子,是个侏儒。

可他那一双手却很大,很厚,很硬。

稍稍捋了捋老棉袄,再深的褶子,也能捋顺了。

聪明人都会干些聪明事,他不笨,至少不会不明白对错、好坏,但他明知这弄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却仍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窝着,一天天的熬着混着。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理由,有目的,他又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时节萧瑟,连带着人也有些沉默。

孙驼子只是时不时的看看后院小楼,时不时又喝上两口酒,再看看铺子一角那个伏案昏睡邋遢极了的醉汉。

真的很邋遢,如果一个人一年多以来,日夜买醉,澡也不洗,蓬头垢面,就算是再干净的人,也能变得让人见之躲避,闻之捂鼻的地步。

好在这个人是他朋友,也只有这种阴暗污浊,无人问津的地方,才能有这种人。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

今天很奇怪。

他尽管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生意,却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般简单赚钱的法子。

不远处的长街上,传来声声“哒哒哒”马蹄跺地的动静,孙驼子已经不年轻了,满头发丝银黑各半,掺杂在一起,随意的挽着,他咽了口酒,就听马蹄声居然停在了巷弄口。

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不耐烦的咒骂,怕是对这等阴暗泥泞的破地厌恶极了。

然后撩帘而入,顺便又像是踩了脚狗屎般在地上蹭了蹭。

孙驼子的脸很沧桑,胡茬尖白根黑,他放下酒坛子,招呼道:“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进来的,是两个穿杏黄衫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天庭饱满,一个鹰钩鼻,眉眼阴鸷。

“打听个事!”

鹰钩鼻汉子说话间,忽一抬手,一块银子这便到了柜台上,他笑道:“一句话一钱银子!”

孙驼子像来了兴趣,瞥了眼桌上的银子,浑浊灰黯的眼睛倏一亮。

“好。”

“这座宅院你知道是谁家的?”

“李家。”

“听说后来换了主人?”

“嗯,叫龙啸云。”

“他人去哪了?”

“出门了。”

“什么时候出的门?”

“一年多以前!”

……

两人一问一答,问的快,答的干脆,

不过十来个呼吸的功夫,两个汉子已笑着搁下锭银子,转身走了出去,马蹄声又哒哒响起,像是在“兴云庄”外徘徊良久。

孙驼子呢喃道:“看来今天我很走运啊!”

“咳咳——”

呛咳声起,角落处的酒鬼,此刻不知何时已睡醒了,他仿佛已将之前的话都听到了耳中,望着两个汉子离去的方向出神凝视,想了许久。

孙驼子收着银子,笑道:“醒了。”

酒鬼也笑了笑,他没说话,只是咳嗽了好一会,才问:“今天什么日子?”

孙驼子想想,道:“十四,九月十四。”

酒鬼苍白病态的脸颊上不自觉的腾起一阵异样的血色。

“咳咳,明天又要十五了!”

边说着,他又顺手提起桌上的酒壶,高举倾倒,只是酒壶都倒立了起来,里面却连一滴酒也不见,他只得咳嗽着,示意孙驼子添酒。

一日光景过得很快,天色从明到暗。

酒鬼捧着酒壶,大口吞饮着,孙驼子则是擦抹着桌子,柜台上的灯油添了又添,外面的秋风也越来越冷冽。

黄昏已至,暮色渐沉。

墙那头的小楼上,也亮起了灯光。

“你在看什么?”

坐了一天的孙驼子这会问。

因为那酒鬼一整天好像都在朝着街口张望,像是在等人。

酒鬼满身酒气,眼神却很清明,他笑了笑。

“我觉得你今天的运气应该会多一些!”

孙驼子一怔,然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还有人来?”

酒鬼笑道:“瞧着吧,我的话向来很准!”

孙驼子也笑了。“难不成你还会未卜先知?”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这少有人来的巷弄,居然又起了脚步声,接连不断,足有四五批客人。

头一拨,是对爷孙,老人满头苍发,穿着见老旧非常的蓝衫,手中拿着根旱烟管,微微佝偻着身子,身旁还跟着他的孙女,那姑娘活泼灵巧,肩膀头上挂着两根黑亮的发辫,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两粒珍珠般动人。

他们刚进去没多久,后面就又进来两人。

二人俱是虬髯高壮,穿着打扮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样,形貌更是相同,看来是同胞兄弟。

接着,是四个人;三男一女,男人里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紫膛脸的年轻人,女人绿衣红裙,戴着金首饰的女子,扭着腰肢,奈何那张脸却已人老珠黄,涂着厚厚的脂粉,笑起的脸上,是一条条褶子。

没多久,又来一个人。

这人身形高挑消瘦,拉着一张长脸,脸上生着巴掌般大小的青记,冷面冷眼,鼓起的腰围上,杀机暗藏,但凡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瞧见那必定是条很粗很长的鞭绳一类的兵刃。

五张桌子,此刻却挤了个严实,只怕这是孙驼子生意最好的一天了。

不,还不够好。

因为又有人来了。

慢腾腾的脚步声,却像是带着某种节奏,只仿佛那行走的人每步落下脚掌既不深一分,也不浅一分,且步距相同,方能走出这样的脚步声。

夜色已临。

秋风之中,枯叶卷动,好像还飘着几丝雨氛。

“哗!”

待到布帘撩开,一人拾步而入,依稀还有些细碎的银铃声。

然后,小店里饮酒阔谈,连同气息声,亦或是动作声,这会都宛似没了。

明灯下,一人缓缓步入。

被风荡起的青衣袖筒里,一只白皙皓腕上,那一串银铃正在轻轻摇晃,纤秀的五指正自微微伸展着。

这人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但是,所有人看的却是那张脸。

然后这个人温和的笑着,一扫屋内众人,轻轻道:“还挺热闹的,给你们几位一个忠告,马上离开这里,否则,生死自理,福祸休怨!”

“姓苏的,真当你是阎王爷了?我们也不是吃素的!”那紫膛脸的年轻人忽一拍桌子,腾然起身,脸色难看的呼喝道。

不想长脸青记的高瘦男人这会淡淡道:“他其实说的很对,这里很快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苏先生!”

那个辫子姑娘此时眼睛一亮。

苏青笑了笑。

“那也行,既然都不想走,今天便在这里,苏某请诸位瞧一场大戏!”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在那酒鬼的身上扫了一眼,对方像是又睡着了,不见动静,他又看看抽旱烟的蓝衫老人,老人眼透精光,沉声问:

“戏?多大的戏?”

苏青抿嘴稍一沉吟,复又笑道:

“好比那天翻地覆,江湖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