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陈氏和阮卓白来时就猜到了,但真的听阮父这么说,两人的表情还是立刻就起了变化。

阮陈氏一副马上要做富家太太的模样,眼睛都放亮了。

阮卓白虽然要稳一些,但他到底也才十七,想到自己马上期待已久的事就要成真了,端坐的脊背都挺直了,抿着唇,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喜气,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就等着阮父说完就起身改口。

他从小就聪慧。

读书学习都要比别人快,也因此要比别人更早熟一些。

可是越早熟,他就越发不忿,凭什么阮庭之什么都不做就能享有他想要的一切!众人的注视和目光,还有未来金香楼继承人的身份……所有他努力争取想要的,阮庭之只凭借着一个长房嫡子的身份就能轻轻松松得到。

他没办法像他那个愚蠢的父亲一样认命。

可祖宗规矩大过天,就算他再不情愿,也没办法和祖上定的规矩对抗。

好在——

阮庭之并不喜欢这一切。

他的好堂兄肆意不羁,一心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已经不止一次和大伯发生争执了,从前有谭耀当挡箭牌,大伯也就没拘束他,可谭耀死后,父子俩又重新争执起来,他知道阮庭之的脾性,知他最是不受拘束,所以他就和他说了许多话,他说“徐家军现在就在江陵府招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说“堂兄要想清楚,你这次不走,以后就再也走不掉了,难道堂兄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小镇?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的堂兄果然犹豫了,等他承诺他会替他照顾好大伯大伯母的时候,他就义无反顾离开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阮庭之不想要受拘束,那就由他来!等他接管金香楼必定能让它发扬光大,自然……他也会如他所承诺的那样,照顾好大伯大伯母,哦,不,以后就是他的爹娘了。

相比生养自己的那对蠢货,他自然更喜欢从小儒雅温和的大伯以及说话温声细语的大伯母。

阮父阮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活动,倒是阮妤闲来无事又仗着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索性十分没坐相地托着下巴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她从前开食肆的时候,没事做就喜欢观察人,这会看着母子俩这幅强行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表情,心里是有些不大舒服的。

过继可是大事。

若阮卓白真过继了,就算以后他再想偏疼阮陈氏他们,名义上还是只能叫他们二叔、二婶,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对母子居然还能如此激动兴奋,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原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却生出一些不齿。

又见阮卓白那副随时都准备起身的模样,摇了摇头,抚着自己的衣摆端坐好。

可惜了——

今天,他们注定要失望而归了。

……

“我跟阿芝商量好了,决定把金香楼交给……”阿妤两字还未落下,阮卓白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低头躬身,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勉强稳着声音说,“卓白给爹娘请安。”

他这话和阮父口中的“阿妤”两字同时落下。

明明轻得如尘埃,但落入阮陈氏母子的耳中却像是惊雷,室内骤然变得安静下来,阮卓白似不敢置信,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点点抬起身子,然后是头,最后是眼睛……落在阮父身上。

从前面目温和的阮父此时却拧着眉望着他,阮母也一样,两人都没想到阮卓白会是这么个反应,心里不禁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阮陈氏也从先前的怔忡中回过神了,她没阮卓白那么能忍,当场就坐不住了,“大哥,大嫂,你们说什么?!”

交给一个黄毛丫头?

她是聋了还是幻听了?!

闲坐了半天的阮妤这才站起来,她仍是那副闲适从容的温和模样,看着阮陈氏的震惊和阮卓白的沉默,笑盈盈地接过话,“二婶,我爹娘打算把金香楼交给我,您是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

她当然有!

阮陈氏看着阮妤这张笑脸,额头上青筋爆跳,发作道:“大哥,大嫂!我们一家一直敬慕着你们,可你们现在算什么意思?金香楼交给别人也不肯交给卓白!祖上虽然定了规矩,但金香楼也不是你们一家人的,你们要这样,那咱们就让族人都过来评评理!”

阮父阮母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阮陈氏,又听她字字句句皆是诛心的话,脸色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阮母刚要说话,阮妤就已经开了口,“二婶觉得我爹娘是有哪里不公吗?”

阮陈氏刚要回话,却撞见一张清凌凌的小脸,阮妤平日笑着的时候就跟普通姑娘没什么差别,并不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可当她掩起笑容,抿起唇,变得严肃的时候就会让人心生畏惧……阮陈氏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从小就跟人对骂惯了,卖菜的那些婆子都吵不过她,但此时看着阮妤这幅模样,她竟有些发憷,嘴巴张开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只能听到少女好听又冷清的声音在屋中蔓延开来,“祖上规矩,金香楼只能由阮家长房接手,我既是阮家长女,自然也有接手的资格。”

她平日懒懒散散好说话,但若真要不依不饶起来,照样能逼得人无话可说。

眼见母子俩脸色难看,她继续说,“倒是我觉得奇怪,我兄长和我都还在,为何二婶如此急迫要把堂兄过继给我爹娘?”

阮陈氏脸色大变,原本沾了怒火的话顿时变得结巴起来,“我,我……”顶着阮父阮母也变得严峻的目光,她咬牙道:“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我是为了我们阮家着想!”

“哦?”

阮妤笑道:“可二婶口中的小姑娘曾管过二十多家铺子,十几个庄园,甚至还操持过江陵府不下几十场的宴会,管束过百来个下人,就连江陵府每年一次善济坊的布施也都由我带领操持。”

“请问二婶是觉得我不配,还是觉得身为女子者不配?”

阮陈氏被她逼得节节败退,此时竟不等阮卓白阻拦就脱口而出,“我就没见过女人管酒楼的,你一个姑娘家家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绣花写字,跑到外头抛头露面,你可想过会给咱们阮家蒙羞!”她虽然身为女人却看不起女人,这话说得不假思索,待撞见阮妤含笑的目光才觉出几分怪异,还不等她觉出味来,阮父和阮卓白便都出了声。

“母亲!”阮卓白阻拦不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阮父却是第一次脸色阴沉,声音含怒道:“够了!”

他自幼读书,后来教书,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温和内敛的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别说阮陈氏了,就连阮卓白也变了脸,他立刻跪了下去,“大伯,我娘不是有意的,您别和她计较!”

若放在从前,阮父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今日他看着脸色惨白一副受到惊吓的阮陈氏,冷声道:“我阮家先祖就有女子当过家!”

“还有——”他看着摇摇欲坠的阮陈氏,声音愈冷,“你口中的别人是我的女儿,她比谁都有资格!”

15. 第 15 章  霍青行的回忆。

霍家和阮家离得很近,尤其是他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很容易就能听到阮家人在堂间说的话……君子不听隔墙言,可今日,他却不得不当一回小人了。

今早先生过来和他说他要晚些时候去书斋,若他去得早就替他管一下。

如今青山镇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乡试,除了在乡试取得名次的常安,其余人都出去务工了,留下来的那些年纪都要比他小。

平时若阮先生有事,他也会帮着授课,他在书斋十分有威信,比他年幼的同窗也都愿意听他的话,若是放在往常,他必定会应承先生的话,可当他发觉先生还派人去阮家二房传话,便清楚先生今日是为什么耽搁了。

阮家二房要过继的事,他也早有耳闻。

他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但先生一家于他有恩,他没办法坐视不管,所以他留在这,就是想看下结果如何。

他和阮卓白同过窗,知道这人性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温和,当初他劝说阮庭之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以阮庭之那个憨莽的性子,自是不会多想,只怕还会认为阮卓白处处为他着想,是个好弟弟,可他却看见了那日阮卓白眼中闪耀的异色。

霍青行又想起阮庭之离开时的场景。

……

半个月前。

霍青行站在阮家门前,负着手仰着头望着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直到听到阮庭之压低声响的一句“你怎么在这”,他才侧过头。

他脸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着背着包袱的阮庭之,他也没有劝说,只是问他,“非走不可?”

阮庭之愣了下,似是没想到他会知晓,但也只是一会就笑了起来,“当然!忠义王可是我最崇拜的人,他的军队招人,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再说——”

他耸了耸肩,“我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管酒楼,与其待在家里气我家老头还不如跑出去。”

霍青行闻言便沉默了。

阮庭之知道他的性子,也没多说,想着要是再不走,等他爹娘发现,他就走不了了,连忙转身关上门,然后又从一旁的巷子里拉出一匹早就准备好了的马,刚要离开,看着仍旧站在月色下的霍青行,轻声喊道:“哎,霍青行!”

霍青行抬眸。

阮庭之轻咳一声,小声道:“拜托你个事,等我走了,你帮我照顾下我爹娘呗,虽然老头脾气挺糟糕的,人也很犟,不过还是蛮听你这个好学生的话的。”他说着好像也觉得自己这话委实是有些麻烦人了,挠了挠头,“二弟也说帮我了,不过你心细,有你在,我更放心些。”

生怕他拒绝,阮庭之又说,“我也不让你白帮忙!”

“等我下次回来,给你带好酒,好吃的……”见霍青行神色淡淡,阮庭之默了默,“算了,你这个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拍腿道:“我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吧!”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妙了,双目骤然放亮,想扬声又怕吵醒人,强行暗压下来,喜滋滋地自己拍了板,“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照顾爹娘,我给你找媳妇去。”

霍青行并不想理会他,只是看着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阮庭之只当他同意了,顿时喜上眉梢,声音也带了些意气风发,“当然是等功成名就!等我带着功勋回来,让我家老头子看看!嘿,先不说了,走了啊,下次回来再找你喝酒!”

他说着就策马离开。

霍青行也未阻拦,只是目送他离开才转进自家院子。

……

知道阮家二房的打算,他想过和先生通个气,但一来先生一向疼爱自己这个侄子,恐不会信,二来他也担心先生的身子……所以他才一直按而不发。

若今日阮卓白真的过继给先生,他便要同阮卓白好好聊一次了。倘若阮卓白只想要金香楼,他不会多言,可若他想要的不止于此,那他却不能放任他行之……可霍青行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结果,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席话,耳边似乎还有女子清冷的声音在萦绕,“请问二婶是觉得我不配,还是觉得身为女子者不配?”

这声音十分动人,比他曾听过的任何乐器都要好听。

可这声音也十分凛然,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似裹藏着千军万马的锋芒,让人不小心就会坠入她布置的陷阱。

显然。

阮陈氏就坠入了。

这会他听着隔壁屋子阮卓白的恳求,不知怎得,嘴角竟忍不住向上翘了一下,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下,但凝固于他身上一早上的气场也终于如破冰一般,消融干净。

他已听不到少女的声音了,可眼前却好似能描绘出属于她的画面,加上昨日,他一共见了阮妤有三回。

第一回是在善济坊前,她一身锦衣华服、奴仆簇拥,正领着人在布粥,耳边同窗与他说“瞧见没,这就是知府家的千金,也不知谁有幸能娶到她?”

他听着那些人感恩戴德,也就掀起眼帘看了一眼。

少女是很美,可那种美更像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美则美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压抑着,让人隔着云雾看一遭,并不会被他记入心中。

第二回是在书斋面前,少女褪去从前端庄的打扮,但还是能瞧出与别人的不同,她好似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笑盈盈的走来,说着张口能气死人的话,还一点都不知道男女大防拉住他的袖子。

第三回……

“喵。”

小奶猫朝他走来。

霍青行眼前的画面被这道猫叫声搅碎,如烟雾一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旁却好似还残留着少女俏皮又跳脱的一句“这你得跟我阿娘去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把这些片段记得那么深刻,他站在原地难得失了下神,半晌才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摆的小奶猫,霍青行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而后起身朝屋子里走去。

霍如想还在做衣裳,见他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哥哥要走了?”

“嗯。”霍青行点了点头,离开的时候又叮嘱,“中午不想吃就去王伯那边买点馄饨吃,别饿着,钱都在厨房的储罐里。”

霍如想笑着应好,见霍青行出门的步伐,有些疑惑地歪了头,她总觉得哥哥看着比早上轻快了不少。

……

霍青行出门的时候,站在阮家门前的一群人正在说道阮卓白母子,“这……看着脸色不大好,看来是阮先生没同意?”

“肯定没啊,你没看见这对母子的脸都难看到什么地步了?”有人接过话,“没同意才好啊,要不然真过继了,这阮陈氏的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她觊觎阮家这间酒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等她儿子接手了,别说什么他以后是阮家大房的孩子,自己的亲娘,他难道还会不管?再说阮家大房都是好脾气的,就算他真去贴补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卓白那孩子的脸色这么难看,别说,看着还挺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