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愈发的大了,只是几日的功夫,瑷珲城内城外,便已经堆积了厚厚的积雪,而城外的原野与山林,也尽是银白色,再也没有一丝的杂色。

大江也是早早的封冻,雪花打在大江冰面上,延绵数千里,扑面而来的便是古朴与沉重,蔚为壮观。

江面封冻的坏处便是再也无法打渔,不过冬天的鱼肉反而更加鲜美,李安生犹爱那大马哈鱼鱼子,生鲜甘甜,回味无穷,还有那硕大无比的大鳇鱼,云飞扬兴冲冲的跟着王伏白等人去敲了冰面,捉了几桶鱼上来。

诸人本也没事,便都聚在了衙署之间,人头挤挤的喝酒聊天,吃起了全鱼宴。

程德全也不摆架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来凑趣,跟着众人一起言笑不禁,一派和融气象。

其中也有黑龙江总管财政善后的姚福升,这回程德全上奏保举姚福升为瑷珲副都统,旨意还没有下来,索性一起带了来瑷珲。

黑龙江将军虽说独揽军政大权,但副都统这样的官职,还是需要朝廷批准通过,但能让程德全紧急推出来准备接手瑷珲城的,想必也是员干将。

这几天姚福升每日都在跟俄军水磨,折腾的古辛苦不堪言,甚至还过江了几趟,据说阿穆尔总督府被姚福升几番激辩,也是败下阵来,可见他为人的刚强坚韧。

根据《交收东三省条约》,要求俄方归还强占的中国领土,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俄方当然不占理,但也要有人能义正辞严据理力争,姚福升正是个好人选。

这倒不是程德全要让姚福升来抢李安生的功劳,而是趁着朝廷还没有就瑷珲城事件下定论,能够尽快逼俄军北返。

这边占着个理,姚福升又几次单刀赴会,胆气过人,借着瑷珲遇匪查那图被杀一事,步步紧逼,俄方也开始软了下来,这几天已是遮遮掩掩,再也回避不得。

沙俄公使廓索维慈几番交涉也是如此,完全不占理,再争辩下去只能显得强词夺理,于是也软了下来,只是一口咬着要惩办李安生,翻来覆去攀咬的,也不过是射杀俄军军官,另外便是勾结匪徒袭扰俄军这等没有证据的事。

廓索维慈以为逼着清廷将李安生撤职,就能够暂时的缓和瑷珲城的局势,能够让俄军继续赖着,可他这番心思还是错了。

程德全不仅准备推姚福升为瑷珲副都统,而且还当机立断出手,让姚福升迅速跟进交涉,只要廓索维慈与外务部的交涉停当,达成俄军撤走的协议,那么黑龙江地方就要大干一场。

程德全要的也只是这个协议,虽说俄方仍然会玩老伎俩,这边同意撤军,到地方上俄军却故意推诿,但提早识破了俄方撤了李安生的阴谋,眼下双管齐下,怎么都由不得他们。

派去瑷珲城调查的是徐世昌的人,不过瑷珲城的形势随便谁都能看的出来,俄军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已经无法逆转。

徐世昌虽然不想让程德全因瑷珲城收回的功劳而在黑龙江继续占着位子,袁世凯也不想让瞿鸿机这个老对手在对俄交涉中出风头,但他们都知道分寸,收回国土也是头等大事,只能看着程德全与徐世昌得意。

不过徐世昌坚持用自己人的信念还是没有动摇,段芝贵刚被任命为东三省练兵处军务总办,便是为了下一步提黑龙江巡抚做的准备。

段芝贵自己也争气,走通了载振的门路,让载振一门心思的帮他在奕劻跟前求官,有了总理大臣的点头,太后老佛爷那里也不会强拦着。

程德全虽然得太后的看重,但还没有到她一门心思保他的地步,这点程德全也清楚的很,谁都知道,这两年,太后老佛爷所看重的无非是自己还能多活几年。

一直身体欠佳的太后老佛爷,能有多少心思在朝政上,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袁世凯从仪銮殿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积雪,微微的松了口气。

他眼下盼望的,是能够壮大北洋集团,自己进不进军机处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实权。

这些实权不仅是手下一三五六四镇北洋军,还包括了各项兼差,尤其是练兵处、督办电政大臣、督办铁路大臣及会议商约大臣,他在发展北洋工矿企业、修筑铁路、创办巡警、整顿地方政权及开办新式学堂等方面,得了无数的好处,深知手握这些权力的重要性。

瞿鸿机正是看到这一点,处处与他为难,为的就是要分他的权力。

这些权力用的好了,可是能动摇国家根本的。

这次从天津赶到北京来,一是为了徐世昌的事,二是为了探望太后老佛爷。

其实他是在怕太后看穿了他的野心,特意来看看太后还能不能时刻紧紧关注着朝政,只有太后一直为身体状况所羁绊,他才能少些顾忌,能放开些手脚。

让徐世昌拿掉程德全这个太后亲自提拔的重臣,便是一招老到无比的试探。

奕劻只是个庸才,被他轻易便用些好处笼络住,要是太后这个威压一去,那么他就能随心所欲,哦,不,前提是瞿鸿机等一干清流领袖要铲除。

瑷珲事件,他倒是极为欣赏李二愣的胆略的,瞿鸿机为了满足廓索维慈的要求,不惜要拿李二愣来做弃子,这倒让他喜出望外。

李二愣的作为也有人传到了京津,虽说真真假假,但功绩却是真的,硬生生逼着俄军忍气吞声,盼着能在交涉上找回面子,瞿鸿机这个蠢货如此一来,倒是让北洋新军同仇敌忾,对李二愣生出不少好感。

袁世凯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事,瞿鸿机渐渐老迈,已经不足为患,倒真要感谢他,李二愣是个人才,瞿鸿机撺掇着要惩办,他也没说话更没有向奕劻求情,而是冷眼旁观。

想必李二愣经此一挫折,也能受些磨砺,将他调来天津,在北洋军中找个位置安置他,再找机会提拔并推心置腹,又是一员心腹干将。

不过,若是真要定李二愣的罪,也无非私起边衅之类,罢官是能罢的,程德全也无法硬保,但惩办就说不上。

瞿鸿机为了哄骗廓索维慈赶紧同意交换瑷珲与黑河,不惜对李二愣喊打喊杀,还借着李安生身家清白与否做文章,其心可诛。

真要到那一步,他是要为李二愣说话的,虽说他要保的人瞿鸿机只会加倍的往死里整,但有一点是明的,这样只会让李二愣真切的看到谁在害他,又是谁在帮他。

说来说去,还是李安生来历不明,在美利坚弗吉尼亚军事学校并没有找到他的履历,而李安生的三代也无从考证,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古代到现在做官都要递三代出身的文告,才能拿到告身,也就是说,做官的资质也要看三代政治背景,是否清白。

到了本朝规矩没有从前那般严格,比如递文告要上京亲自面官,甚至要考试,如今北洋新军许多都是留学生,不再计较那么多。

其实在袁世凯看来,李二愣是不是美国学军事回来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有才。

这点在刘竣那里得到了证实,无论是军事或是西学,李二愣都有涉猎,从这上头看,留过洋是无疑的,更为关键的是,李二愣没有满口的革命道理,也没有任何举动显示出与革命党有瓜葛,这才是袁世凯最关心的。

至于李二愣的能力,这次瑷珲事件便能看的出来,也不用再考证。

本来这么一个人才,也无足轻重,要招揽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刚才在太后老佛爷那里,听到了李二愣的名字,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原来李二愣给太后老佛爷送了味药,叫长寿丸的,显而易见的名字,由李莲英试用了,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用李莲英的说法,往日里身子乏总觉得老朽之气逼着人心思萧索,可服了这药之后,倒是身子骨有力了许多,脚步也踏实了些。

既然太后老佛爷还记着李二愣这个人,记着他的好,那么无论如何,太后在一日,李二愣这官就得让他做一日。

本来他可以选择装作毫不知情,等李二愣给瞿鸿机整的死去活来,等到太后老佛爷过问此事,瞿鸿机那蠢货便是一顿训斥,你让人家上哪找延寿丸去?

可他是心智卓绝之人,这样一来,便能给太后老佛爷看出蹊跷来,自己一门心思想要整倒瞿鸿机的心思就明了,要是给她知道她还活着自己便要迫不及待的将瞿鸿机这等政敌赶出朝堂,那么等她死的时候必定有一道遗诏,是要惩治他的。

要扳倒瞿鸿机,不急于一时,至少要等太后死后,在奕劻的帮助下,才能放手去做。

本来徐世昌也想借着李二愣这事打压程德全,毕竟是程德全一手给李二愣办了官身,免了许多手续,如今追究起来,也有程德全的不是,但袁世凯此时不得不感叹程德全的好运,这招是用不上了。

不但用不上,他袁世凯还得亲自给程德全与李二愣擦屁股。

第二天,他果然从奕劻那里得知,从瑷珲调查的人回了京城,军机处决意要收回瑷珲城,并惩办李二愣。

这屁股,是不擦也得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