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愣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刻意忽视这个女人,以为自己能当她不存在,可是今天,不知道心里哪根弦,轻轻地颤了颤。

也许,是男人的天性,对于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男人们天生有一种怜宠的本能,傅沧泓也不例外,当他从危机中脱开身来时,便会恢复某些“男人的功能”。

不过,他好歹是理智的,并不曾让情感占据上峰,随意地摆摆手道:“朕,没事。”

“皇上雄材大略,这天下间,原本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皇上。”纪飞烟轻轻地道,“更何况,皇上还有一位聪慧过人的贤内助。”

“是吗?”傅沧泓淡然答道——其实,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许,只是情绪受到干扰,觉得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当有那些挟私的事发生罢了。

纪飞烟并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什么会低落,只是出于善意,想抚慰他一下。

“你最近,”傅沧泓看看她,“还好么?”

“多谢皇上挂怀,臣妾一切安好。”

“那就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曹仁。”

“臣妾谢过皇上。”

第三百七十六章:策略

傅沧泓一头走,一头仍然想着心事——就是宫内的人事制度,他并不希望,身怀才能的人,得不到相应的位置。

直到进了龙赫殿,他仍然冷着张脸,竟头一次没察觉到,夜璃歌定睛看着他。

直到他在桌对面坐下,夜璃歌方启唇道:“你怎么啦?”

傅沧泓惊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身旁有人存在,可他并不想将心事告诉夜璃歌,只随意言道:“是南边来的几道折子,言说盗寇流匪之事,故而心里有些不快。”

夜璃歌看看他,没有言语——她爱他日久,焉能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但却不揭破,抿了口茶慢慢地道:“世上之事,大抵难得完满,对自己不要太苛求,尽心尽力便好。”

傅沧泓“嗯”了一声,面上却仍旧怏怏地。

“来,”夜璃歌将棋盘推到他跟前,“咱们俩下一局。”

开始执棋时,傅沧泓本有些心不在焉,但夜璃歌精湛的棋艺很快勾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全身心沉入其中。

待到三局棋一过,傅沧泓果然把那不痛快的事抛到脑后,又打起精神来,夜璃歌见好就收,码好棋子,令曹仁送上饭菜来。

膳后,傅沧泓去处理政务,夜璃歌仍在龙赫殿中,教导小延祈读书识字。

“姨姨,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什么意思啊?”

夜璃歌微笑着,一一解释给他听。

“娘娘。”姣杏儿细步走进,立在她身后,轻轻地唤了声。

“嗯?”夜璃歌转头,“有事吗?”

“是这样,几名外臣的家眷递了牌子,要求觐见皇后娘娘。”

“可有名目?”

“呃——”姣杏儿沉吟,“这倒没有,只是若按宫中惯例——”

“罢了。”夜璃歌轻轻摆手,“传旨下去,在春禧殿接见她们。”

“是,奴婢这就下去安排。”姣杏儿蹲身行了个礼,碎步退出。

夜璃歌坐到镜前,淡淡地化了个妆,又换了件裙子,方款款往春禧殿而去。

春禧殿中,十来名夫人分列于两旁,屏息而立,当夜璃歌走进殿中时,她们仍然禁不住微微一愣——早听说皇后娘娘风华绝代,今日一见,诚不假也。

别说夜璃歌通身的气势,单就她皇后的身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传奇,便能将这帮子女人统统镇住。

“各位夫人,请。”夜璃歌一摆手,众夫人告了礼,方才入座。

夜璃歌脸上漾起几丝浅笑:“各位夫人均系出名门,德毓才贤,望倾心辅助夫君,同心同德,效命于皇上。”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众夫人纷纷侧身行礼。

“姣杏儿。”

“奴婢在。”

“请将送给各位夫人的礼品呈上来。”

姣杏儿领着一队宫侍,各个手捧锦盒,依次进殿,将手中的捧盒,放在方桌上,又蹲身行礼,方才离去。

“本宫已命人在轩榭中摆下酒宴,诸位夫人,请吧。”

且说这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一则夜璃歌本就出身豪门,见惯各种场面,周旋应酬,一概也是能的,只是她一般不愿应酬罢了,众夫人因着她的身份,再加上对她本人的认可,也是大加奉承。

及宴罢,夜璃歌方才由姣杏儿扶着,转回龙赫殿,傅沧泓已经回来,见她一身醉意,赶紧亲自上前搀住,口中却忍不住嗔道:“怎么喝这么多?”

夜璃歌撩起眉眼,冲他咧唇一笑:“难得高兴么。”

“要是你觉着她们烦,我传一道旨,令她们不来搅扰你便是。”

“别,别,”夜璃歌摆摆手,“既然当了这个皇后,繁杂俗事终究是免不了的,今日不应酬,后儿个也要应酬——能站在金銮殿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单靠你一个人,怎么支撑得起来?”

听她这么说,傅沧泓不由微微红了双眼,只是展臂将她抱入怀中。

“攘外,必先安内。”夜璃歌偎在他的肩头,轻轻地道,“纵然臣下如何贤能,你却必须,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倘若有所偏差,非但不能征服整个天下,反而会——落得和傅今铖一样的下场,沧泓,你,不可不防。”

“我知道。”傅沧泓心疼地拍拍她的脸颊,“我听你的便是。”

夫妻俩又说了老半天的话,夜璃歌方才卧枕睡去,傅沧泓一手抚着她的青丝,心中思潮起伏——回想起初见时那一刻的心动,恍惚间像是过了几千年,他们这一段情路,生过,死过,悲伤过,绝望过,真的太不容易。

眼见着渐渐整个天下快吞并入囊中,他却没有多少喜悦。

有些时候,他并不太明白,她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可是过后一想,却又十分地清楚,可为什么是“过后一想”呢?而不是料敌于前?

太多的事情,她比他明白,也比他清楚要如何应对,倘若她是男儿之身——傅沧泓辗转思索良久——其实,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谁做皇帝,谁掌大权,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想这方天下早早地安定下来,便可以携着她悠游世间,或隐居山林,再不过问这红尘间的俗事——仔细思来,其实很多事,都跟他们的感情没有多少关系,只是若任由卧榻之侧他人酣睡,迟早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是这样的吧。

幼年的刀光剑影,后来的战阵厮杀,每一个镜头都那么清晰,她的笑,看似倾国倾城,其后却隐着锋锐的冽芒,一出手便置人于死地,毫不留情。

“歌儿……”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傅沧泓不禁充满了好奇——真不知道,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你,冷漠时铁血无情,却绝不逞强以凌人,不知道你的心胸到底有多广,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嗯。”夜璃歌翻个身,趴在他怀里。

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揽紧她。

夕阳一点点沉落下去,淡淡的余晖投进来,抹在夜璃歌白皙的容颜上。

“沧泓……”

美丽的女子,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眸。

“嗯。”

“你不去御书房吗?”

“我想陪你,就在这儿。”

“也好。”夜璃歌甜甜一笑,黑亮眼珠像晨星一般闪烁。

傅沧泓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我也不喜欢战争,一点都不喜欢。”夜璃歌哝哝,“或许,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很讨厌,是吗?总是想着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一刻都停不下来。”

“不是。”傅沧泓立马摇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为了北宏好。”

“不,”夜璃歌坐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我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你,相信吗?”

“为了你自己?”傅沧泓浓黑眉头微微往上一掀。

“是,为了我自己,”夜璃歌定睛看着墙壁,“也是为了整个天下……”

她悠悠一笑——或许她的话,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懂,《命告》中说,天下诸国终将权端归一,而她,不过是这其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罢,承前启后的一颗棋子,她的感情,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必须因这个沉重而伟大的使命而存在,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磨难,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无奈,可是这些,傅沧泓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

“皇权、富贵、名利、美色……其实在一个真正做大事的人眼里,都是算不得什么的,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倾尽一生,完成那项使命……”夜璃歌喃喃地说着,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傅沧泓。

傅沧泓一直沉默着。

他觉得她说得很有理,非常有理,让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我不用明白这些,”他低住她的额头,柔声言道,“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好好地保护你就好,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行么?”

“你这个傻瓜。”夜璃歌忍不住戳了他一指头。

“好吧,我是傻瓜。”傅沧泓捏住她的柔荑,口吻里满是宠溺,“如果我是傻瓜,那是因为你太聪明。”

“算了。”夜璃歌最近越来越觉得,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好别扯这些天下大道理,否则谁都会烦。

凑唇亲亲他,她终于,暂时性地,将那些家国之思,天下大事抛在一旁。

……

新年到了。

宏都城中每家每户,都挂起了红灯笼,男女老少们穿上崭新的衣服,走上街头,由于年景好,丰衣足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宫内宫外,俱是喜气洋洋。

除夕夜,傅沧泓在龙极殿大排宴席,满朝文武皆在出席之列,而夜璃歌,又在春禧殿中另备御宴,与所有诰命夫人同乐,一时之间,整个宏都城可谓一片富贵荣华,笙萧鼓弦直上九天。

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背后,仍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在暗暗地活动着。

“看到了吗?”

“什么?”

“你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拆散他们,反而将他们送上巅峰!”

“巅峰好啊。”黑衣男子满眸淡然,神情冷漠,“这世界,不过一方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家欢乐几家愁,富贵了,不必艳羡,贫穷了,不必愁闷,这才是做人的真正境界呢。”

“难得,难得,”另一名黑衣男子不由微微点头,“想不到你做了几十年帝王,生前不明白的事,现在反而明白了——既然明白,为何还滞留在这人间不肯离去?”

“呵呵,说到底,也是一丝执念未灭——这北宏,虽不是我傅今铖的,却也不当是傅沧泓那小子的!若是江山美人,都让他占全了,老天也会妒杀!”

“可人家现在左手江山,右手美人,不也乐得其哉?”

“你没听过吗?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泼天富贵,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梦——我倒是不记挂,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这一段情,到底能不能,善始善终。”

“不善终如何?能善终又如何?终归不是你的。”

“那就当我,存心使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