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懊丧没有用,愤怒更没有用,他与傅沧泓,同样年纪,却完全是两种性情,虽然从未与那个男人正面交锋,但他也能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难怪夜璃歌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只因他着实是个废物!

有句话叫知耻近乎勇,可安阳涪顼这耻,知得似乎有些晚了。

若现在让他捉刀上场与傅沧泓厮杀,绝对是不公平的,可世上从无绝对公平之事,更多的,是成王与败寇。

这些事,是从前的安阳涪顼根本没有想过的,如今越想,心里越是麻乱。

黑暗像一床厚厚的棉絮,紧紧地包裹着他,昔日华丽的殿堂,此刻在他的眼中,竟完全失去了颜色,强大的痛苦与悲伤,第一次袭击了这个年轻男子。

痛苦吧,痛苦往往是人走向勇敢的一剂良药。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下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太子……”两名宫女迎上来。

“滚开!”安阳涪顼暴躁地喊道。

宫女吓了一大跳,赶紧着退向两旁,眼里还闪过丝诧异——太子今儿个是怎么啦?像吃了火药似的?

一路狂奔着冲出德昭宫,安阳涪顼却满眼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沿着锦月湖边的长提,他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面用长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孤独、悲伤充斥着他的胸膛……

一阵冷风扫过。

“啪啦啦——”几只夜鸟惊起,振着翅膀飞上半空。

安阳涪顼倏然一惊,立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在寒湛夜色中,轮廓鲜明而苍凉。

安阳涪顼不由往后退去,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咽下涌到唇边的惊呼。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对方勾起唇,笑了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你,”安阳涪顼放开手,目光惊乱地向四处看了看,“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抱起双臂,环在胸前,双眼微微眯起:“这天下间,还没有我进不去,离不开的地方。”

安阳涪顼咬牙,硬挺起胸脯:“本宫,本宫可以让人,让人把你抓起来!”

“你可以试试,”对方毫不以为意,“或许,在那些废物还没赶来之前,你就已经,横尸当场了。”

他说得那般漫不经心,似乎面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

到了这会儿,安阳涪顼反而镇定了,心中升起股名为“勇气”的特质,静静地看着傅沧泓:“你到底想怎样?”

傅沧泓眸中闪过丝异样,不由多看了安阳涪顼两眼。

“我要你,自己去跟你的母后说,解除与夜家的婚约!”

“不可能!”安阳涪顼不假思索地喊道。

“嗯——?”傅沧泓重重哼了一声,手臂一抬,剑光闪动间,已经抵住安阳涪顼的胸膛,“做,还是不做?”

安阳涪顼咬牙,虽然浑身不住地颤抖,后背却挺得笔直,眼中有惊恐有挣扎,却没有一丝臣服。

傅沧泓加重指上力度,任剑锋深深刺入那男子薄弱的胸膛,殷红的血渍浸透衣衫,淌下鲜艳的痕迹。

他着实可以一剑杀了他,可心中却绷着一根弦。

“记住,璃国的一切,你都不能动,否则,我跟你没完。”

他傅沧泓,不怕天不怕地,连鬼神幽灵全都不惧,却怕那女子真地翻脸无情。

安阳涪顼若就这么死了,只怕不到明日,夜璃歌便会明白就里,到那时他辛苦所做的一切,也将化为流水。

“你不敢杀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安阳涪顼忽然笑了,神情笃定无比。

“若我死了,你和璃歌也就完蛋了。”他的话音有些飘缈,却如滚雷一般砸进傅沧泓心中,砸出不尽的恼怒,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乃是事实。

安阳涪顼笑得更加畅快,甚至把胸脯往前送了送,让那剑插得更深,语气里带着不尽的嘲讽:“来啊傅沧泓!”

抽剑后撤,傅沧泓冰冷双眸中神情复杂。

他对安阳涪顼的印象,仅止于两年之前,牧城军营之中,那个无知无识,像棵柔蔓般只会耍泼撒娇的男子,难道仅仅过了两年,他便从柔蔓变成苍松了?

女人为爱,可以凭添不尽勇气。

男人为爱,也可以生出无穷的胆量。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很久。

没有敌对,没有厮杀,只是那么看着彼此,以男人的目光。

不关乎夜璃歌,只关乎他们的尊严与骄傲。

当——当——当——

有更鼓声,遥遥从远处传来,傅沧泓悚然一惊,随即脚尖点地,跃上树枝——他得趁禁军交接班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虽然今夜一行,未能探出董皇后的底细,也未能令安阳涪顼妥协,可是他毕竟摸清了整个宣定宫的地形,至于这一对高高在上的母子,就让他以后逮着机会,再慢慢收拾吧!

他相信,这世间没有他傅沧泓办不了的事!没有他傅沧泓治不了的人!

捂着还在渗血的伤口,安阳涪顼颓然坐倒在地,后怕和惊恐如潮水一般澎湃起伏,化作行行热泪滚灼涌出,不过与之同时,他的心中却生出一股难以言讲的自豪感——啊,他终于第一次,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展现出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勇气与毅力,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夜璃歌就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又多么庆幸她不在,庆幸她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就那么放开手脚,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安阳涪顼无声地哭了,任晶莹的眼泪洗去他内心的稚弱,一点点,变得坚强和成熟……

或许,每一个男孩儿,变成男人,都要经过这样痛苦的历程吧。

所以,不要畏惧生命里的灾难,而要感谢它们,深深地感谢它们,正是因为它们,你原本脆弱的心灵,才会在血雨腥风的洗练下,变得坚强,坚强,更坚强……

不要逃避生活给你的考验,而要勇敢地迎上去。

当然了,如果敌人过于强大,你可以考虑潜伏,默默地强大自己,待到时机成熟,再站出来与敌人一决高低!

不失败,便永远不会成功。

不曾脆弱,便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强大。

傅沧泓也并非从小便是傅沧泓。

他之所以是傅沧泓,不过因为他挑战的敌人比寻常人多,不过因为他知道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并渐渐习得将磨难与恐惧,视为乐趣。

不管情场、战场、商场、沙场、古今中外,但凡想取得胜利,除了强大,再强大,你,有别的选择吗?

倘若你后退,便只有看着自己心爱的一切,落入他人掌中,便只有受人欺侮,受人歧视,便只有任人摆布,任命运摆布,任世界摆布。

随波逐流,畏惧强权,这永远只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想要保护心中的完美,想要获得做人的尊严,你,只能习惯着依靠自己,不停地去战斗,战斗,再战斗!

第六十七章:你爱我吗?

灯火荧荧。

夜璃歌坐于桌旁,夜观兵书,手边放着惊虹剑。

窗开处,一人短衣紧衫,悄然而至,轻飘飘落于地面,行至夜璃歌身后,伸手搭上她的香肩。

夜璃歌垂眸,端然不动。

“我已经探查过宣定宫,并不见异样。”

淡淡“哦”了一声,夜璃歌这才抬头:“就连你,也无计可施?”

“你这是嘲讽呢,还是激赏?”男子侧身在她身旁坐下,眸中闪动着微光,顺手捏起她腮边青丝,细细捻弄着。

“随你怎么理解,”夜璃歌一脸淡然,“那接下来,你准备从何处着手?”

“安阳涪顼。”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捕捉着她眸中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夜璃歌却并不觉得意外:“打算怎么做?”

“要是我找几个人,把安阳涪顼给绑架了,你说董皇后会怎样?”

夜璃歌倏地抬眸,看定了他:“你想逼迫董皇后就范?”

“不过就说说而已,”傅沧泓知她定然不同意,遂摆了摆手,自己否决了这个随口而出的主意,不料夜璃歌却缓缓道,“你这个法子虽然拙劣,不定可行。”

“为什么?”这下轮到傅沧泓意外了,她不是一向反对“侵犯”安阳涪顼的行为吗?

“董皇后,”夜璃歌转动着眼珠子,“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安阳涪顼,是她唯一的弱点,若你劫持了安阳涪顼,董皇后心中着急,不定会露出破绽来。”

“妙啊,”傅沧泓轻轻拍掌,眸露赞叹,“夫人的心思,果然比男儿更胜一筹。”

夜璃歌睨他一眼:“谁是你夫人?”

“若不然,皇后?”傅沧泓眨眨眼,调笑道——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展露男人温情的一面,而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冷漠的,让人难以接近的。

“沧泓,”夜璃歌忽然柔柔地唤了他一声,眼里像是要滴出水来,傅沧泓哪里受得了她这种眼神,顿时整个人都傻了,怔在那里,“啊?”

“我在想——”

“你在想什么?”

“如果实在不行,我就——”

“你就什么?”瞧她说话的模样,傅沧泓心中陡然一紧,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我可不许你做傻事。”

“你想到哪里去了,”夜璃歌撇撇唇,“我是说,如果实在查不出来,我就……先依了他们,嫁进宫去……”

“你说什么?”傅沧泓的脸顿时焦黑一片,“你是在置疑我么?觉得我做不成这事?还是你——”

他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只直直地瞅着她。

“其实,”夜璃歌目光闪躲,只因为心里那件事,不知该怎么向他提及——她所看到的《命告》,只有上半部,文中言说数年内,诸国将有大变,权端归一,却没有说最后胜出的王者是谁,而且她也隐隐感觉到,这场大变怕是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若真跟自己有干系,她便须查个清楚明白,而一股奇怪的直觉告诉她,《命告》的下半卷,在宣定宫中,以她的身份,本是可以随便进出皇宫的,但每每她出现,身边总是耳目众多,教她难以行事,要想更加细致地探查,嫁给安阳涪顼是个比较妥当的法子。

婚仪可以是表面的形式,她也自信能够驾御得了安阳涪顼,可是此事,傅沧泓断断不能同意,而她也断断不能道出。

这又是一个死结。

和先前的婚约一样。

唉,有时候,想着自己这段前途未卜的感情,连她都忍不住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是璃国太子,而是北宏帝王?为什么她不是北宏闺秀,而是璃国的太子妃?

权端归一?

若诸国权归一,最后胜出者是谁?

有一点很明显,无论最后胜出者是谁,都容不得他国皇族留存下去,定会斩草除根!

念至此处,夜璃歌不禁浑身一阵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