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轩也笑了笑,“大概是随了我母亲吧。”

段莫寻和卓敬尧一样,都是直脑筋,心中的原则大过天,但段临轩显然更会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说这一点像柳如烟倒也没错,毕竟那也是一个能在一个复杂关系中周旋得体的人。

在回南疆之前,颜炽和卓青黛都对邵子谦吩咐了一些事情,特别说道要注重南疆的军事防御,但是在邵子谦和段临轩看来,现在驻扎在南疆的兵力已经足够处理突发的动乱了,这天险之地,难不成还会像北境、东部这些草原平原之地,爆发大型的战争吗?

显然是不会的。

可是颜炽却屡次来信提到,一定要储存兵力,邵子谦无奈也只好照做,但是在南疆征兵实在是太困难的一件事情了,南疆的百姓虽然经历了动乱,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要不再与南洋进行通商,并且镇守住天险要道,南疆的安宁就会永存下去。

所以邵子谦正在驻军兵营中瘫着,为此事头疼。

帐外忽传来一声“报”。

“进来。”

“回禀军师,是王爷的加急书信。”

“快拿过来。”

邵子谦接过信件,只有短短四行字,但看完信的人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久久未动。

苍牙……祝临歇……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还记得自己与那个人是在酒馆里认识的。

邵子谦本就是个随性自在的人,喝醉自然是常有的事,只是那天的酒馆里,彻夜不肯归的人,却并不只有他。

还有一个黑衣男子,背着一把剑,腰间别着一支箫,他不大的年纪,眼里却装着无尽的孤寂与凄凉,一下子就吸引了邵子谦的注意。

他忽的想起,近来天都城内是有这么一个人物,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个男子武功超然,总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

但邵子谦最爱去惹这样的麻烦。

他提着酒壶,上前去问,“这位少侠,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啊?”

那男子果然冷着脸,手里端着的酒杯往桌上一拍,道,“滚开。”

借着酒意的邵子谦跨步坐在他侧面的长椅上,“干嘛这么凶嘛,交个朋友喝杯酒,江湖路上一起走。”

“谁跟你是朋友,我不认识你。”

邵子谦嬉皮一笑,“喝了这杯酒不就认识了?”他手中的酒杯向前一送,撞在那男人的杯子上,一声清脆的瓷器撞击声下,邵子谦干了自己的杯中酒。

也许是那夜的月光太亮,也许是那天的北风很柔,也许是眼前的这个人并不让他反感,一向冷言冷语的男人,竟然也就提杯,喝了酒。

“我叫邵子谦,是个没什么用的书生,你呢?”

“我叫祝临歇,是个剑客。”

“哦~”邵子谦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身后的剑,“鄙人不才,恰巧也会一些剑法,不如我们打一场吧!”

他说着,就一把摘下男子背后背的剑,拔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苍牙。

“你还给我!”祝临歇急道。

邵子谦怎肯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跑出酒馆,街上人影都没有一个。

祝临歇也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箫,指着邵子谦,“再不还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邵子谦挑唇一笑,把剑背到自己身上,“你跟我打一场,我就还给你。”

说着,邵子谦一个猛冲,忽从袖子里甩出一把折扇来,咻咻咻几下,就逼迫的祝临歇躲无可躲。

“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瞬间,一个拿箫一个执扇,两人厮打在一块,夜很安静,但这酒馆的灯笼下,却不平静。

他们打了许久,都难分胜负。

祝临歇越打心里就越激动,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了,而邵子谦更是开心,这个人简直是他无聊人生中,最惊艳的一瞥。

就在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时,街巷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邵子谦率先收了手道,“不好,是夜巡军。”

夜巡军负责天都城晚上的巡防,他们若是被发现在大街上打斗,免不了要麻烦。

邵子谦冲他挑了下眉,“走,我们换个地方。”

说完,他跳上房梁,一溜烟跑走了。

祝临歇咬着牙,只好跟上去,“你把剑还给我!”

一直追到城郊树林,邵子谦终于停了下来,他找到一处老地方,挖开一个地洞,掏了两坛子酒出来。

祝临歇姗姗来迟,邵子谦将其中一坛子丢给他。

“哎,不打了不打了,这么好的月色,不喝酒多浪费。”

祝临歇四处看了看,这荒郊野岭的,在这里喝酒,这人的酒瘾是有多大啊?

“你先把剑还我!”

“你赔我喝了,我就还你!”

邵子谦无赖似得眨眨眼,自己率先窜上了树,那树的枝杈很高,高的好像可以伸手碰到月亮。

祝临歇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又看了看坐在树杈上的人,最后叹了一口气,也运气上了树。

“哎,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这还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说祝临歇有趣。

“就是有趣啊,又受不住我的邀请,自己心里又别扭着。”

祝临歇的耳畔微红,他知道这不是酒的作用,“我没有。”

邵子谦笑起来,“你看,就是这个别扭劲,有意思。”

祝临歇便不和他说话了,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着酒,就听邵子谦一个人在那嘀咕着。

祝临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和一个陌生人喝酒聊天看月亮。

感觉也挺好的。

其实他说谎了,他并不是一个剑客,而是一个刺客。

他的师父,是曾经的第一刺客祝九天,这背上的苍牙就是他的遗物。

祝临歇是不用剑的,他用的是腰间的箫,箫能乐人,也能杀人。

后来邵子谦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只用扇子,扇子能扇人,还能扇风。”

“喂,你看月色这么好,吹一曲来听听怎么样?”

鬼使神差的,祝临歇没有拒绝,他拿起箫看着月亮,吹响了一曲《离人怨》。

邵子谦闭起眼睛,觉得内心一片清明沉静,这一定是他听过的人世间最美好的声音,比他去过的所有乐坊都要好听千百倍,真是应了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可就是这么巧,让他听到了,还是在这样一个值得回忆的夜晚。

一曲终了,邵子谦的呼吸渐渐平稳,偶带有鼾声,祝临歇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意,他没有趁邵子谦睡着拿回自己的剑,而是看着那被邵子谦压在背后的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的师父说:徒儿今天交到了此生第一个朋友。

那天之后,祝临歇和邵子谦就像双生子一样,形影不离。

天都城便流传出“傲世双杰”这样的称号。

一个是才绝无双,一身白衣,一柄折扇,一壶小酒。

一个是艺绝无双,一袭黑衣,背一把剑,別一支箫。

但值得铭记的时光总是极为短暂的,邵子谦从回忆中抽出神来,他悲戚一笑,这竟然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认识祝临歇的第二个年头,他瞒着邵子谦执行了一个任务。

他杀了一个女人。

一个邵子谦当时很喜欢很喜欢的女人。

那之后,祝临歇消失了整整一年,再出现在邵子谦面前时,他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一袭黑衣,背一把剑,別一支箫,但脸上却再没了笑。

他说,“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事情,现在该把我的命给你了。是我杀了她,你也可以杀了我。”

邵子谦双眼通红,“你为什么要杀她?”

……祝临歇却闭口不言了。

邵子谦难忍心中痛处,他眼睛一酸,忙背过身去。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一声割裂喉咙,血液喷溅的声音。

再回头时,祝临歇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啪嗒,一滴泪落在手中的信纸上,邵子谦没有想到,当年亲眼看着祝临歇死去时,他都未曾落一滴泪,这整整五年过去后,他却在回忆过往时,落了泪。

他其实从未怪过他的。

中秋那日卓青黛在皎月楼作的那首诗:君心有醉意,驾月乘风移,嗅得杯中暖,才思故人离。

也不知道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

但确实让邵子谦想起了祝临歇。

他们曾经几乎去过每一个天都城里的大小酒馆。

祝临歇总是会先到一步,让小二温好邵子谦最爱喝的竹叶青,他总是会坐在窗口的位置,等着邵子谦。

在祝临歇刚刚离开的那几个月,邵子谦时常喝得醉醺醺。

他满大街的叫嚷,“阿歇,你躲到哪去了?我找不到你了!你出来!”

你出来啊……我找不到你了……

邵子谦为此消沉了许久,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向南行的北境人找上门来。

他说,“你愿不愿意为炽烈军效力?”

“炽烈军?”一身酒气的邵子谦打气精神来,“好啊!”

才绝无双的酒鬼书生,终于不是无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