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要见的人已经在宫门口了吗?”沈长青才不管君臣尊卑那套,一掀衣袍便随意在旁边的椅上坐了,语气硬邦邦地问,“为什么一定要见那个琼亲王?”

“她是朕的小姨,也是你能入宫当这个侍君的大功臣。”周粥批完手中的这本,就暂时搁了笔,三言两语给这个跌落凡间、不通世情的醋精解释了一下“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沈长青只一副纹丝不动的神色,默然地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感想。

饶是再迟钝,周粥也看出他此刻心情不悦了,眼角当即弯起一个弧度,起身绕过书案凑到他边上,拉拉他的衣袖:“生气啦?”

沈长青自不理她的明知故问,将视线别到另一侧赏窗外春光。

“哎,我只是想你陪我一起放纸鸢,不是故意消遣你。谁知道你就是不肯露面……”周粥于是也跟着挪到另一边,放低了姿态,笑眯眯地哄人之余还不忘撩上一撩,“我很满意你,总行了吧,沈仙君?”

这一招效果还真是不错。眼见沈长青的脸色大为缓和。

原来这么傲娇啊。只为了听一句“满意”?果然是猫性。周粥暗笑,殊不知自己无意间将问卷里的“服务态度”提升至满星,才是顺毛的关键。

周琼倒也赶得正巧,进书房时中见了这一幕。

堂堂帝王之尊站在一旁迁就地俯身低笑,后宫侍君却安坐不动,这是何等的盛宠?

“臣见过陛下。”

“小姨来了。”周粥疾步上前扶住正要行礼的周琼,心情似乎相当不错,满面含笑,“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周粥引着她,与沈长青中间隔着一位先坐了,自己才坐到那空着的椅上,笑吟吟地给周琼介绍沈长青:“小姨,这就是沈侍君了。你之前不就想见见吗?”

“果然是惊为天人,难怪陛下一见倾心。”

沈长青则回以周琼一个淡淡的颔首致意。不管怎么说,这位好歹只一眼就将他与“天人”联系上了,比她外甥女的眼神可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

“对了,臣最近闲来无事,想着陛下总爱吃甜的,吃多了容易坏牙,就琢磨着试做了一款咸酥饼。今日进宫,就特地提前做了,带来你尝尝,看咸淡可还合适?”周琼说着,外间就有太监将食盒端了上来,这是按照惯例已经用银针试过毒的,才能送入。

周粥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笑容不改:“小姨手艺做糕点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当年老御厨都自愧不如。只是这回请小姨入宫,是想商量下五月要去你别院中避暑消夏,本就是打扰了,怎么还能再麻烦小姨呢?”

“无妨。也怪臣当初做的那桂花糕,才让陛下养成了吃甜的习惯。”周琼热情地开了食盒,将一盘四块精致小巧的咸酥饼取出来,摆到几上,“再说了,小女随王夫族亲都在封地,臣一人在京郊别院中休养冷清得很。别说是小住上一两月了,就是住个半年,臣都乐意!”

“那就多谢小姨了。”

若是生硬推脱,反而会显出古怪。但若是耍个心眼儿,让沈长青先替自己尝尝,又未免有给周琼难看之嫌。毕竟论尊卑,沈长青再“得宠”也只是入不了宗庙的侧室,东西若自己不先尝过就下赐,那是故意落人面子的做法。

反正以小姨的手艺,总不至于做出打死卖盐的点心来,只管按照套路夸几句便是。

于是当下周粥也只得接过周琼递来的那块吃了。全无滋味儿,还要装作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后咽下,周粥把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而后笑赞道:“咸香正合适,小姨的手艺又精进了。”

“是吗?但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也许是调料配比的问题,不如从前做的桂花糕香。这咸糕里也加心酉草的粉末又不合适。”周琼顺势笑着点点头,就将那盘子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一脸期盼,“陛下再尝尝,随便挑点儿什么毛病都行,臣也好回去改进改进,以后就常做了送到宫里来。”

灵花刚起作用那阵子,周粥的味觉几乎完全恢复,且对花草植物多了份类似于直觉的感知。故而当年总喜欢和小姨一起研究新糕点,多少都能提出些想法来。比如心酉草就本只是御膳中常用来装盘点缀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叫她发现了其研磨成粉后混入桂花糕中,滋味甘甜解腻,与桂花香气相得益彰。

自那之后,御膳房厨子就也开始在制作桂花糕时加入心酉草的粉末,后来也不知怎的,京中最大的糕点铺子很快跟着改良了配方,推向京城之后自家的分店。有很长一段时间,百姓都道五点斋的桂花糕比别家的味道要清甜可口。

也是一两年后,才有别家铺子似乎参透了五点斋做桂花糕的特殊配方,渐能模仿着做出差不多口味的,才打破了其在桂花糕这一点心上的垄断。

不过心酉草可以说是行内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无人外传,以免百姓们学了去自个儿也能做,影响生意。

可如今周粥却是犯了难,脑子飞转间,拿起一块就转向沈长青,疯狂眨眼:“沈侍君,不如你也尝尝吧?”一只手还递在他嘴边,周粥又拧回身对周琼笑着解释:“他平时对什么事儿都挑得很,让他挑毛病准没错。”

沈长青知道她这是尝不出味来,向自己求助,便也没拒绝。仙神辟谷,是为了更好地修行,却不是食不得这些五谷杂粮。若非要说他有什么忌口——

酥饼才一入口,沈长青清冷的眉峰弧度就凛然一厉,舌尖满是甜腻,登时搅得他内里一阵翻江倒海!

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强运真元之力,暂且压下了糖分与真身相冲带来的强烈不适,继续不动声色地做出细嚼慢咽的模样,实则却是暗将清气汇于双目,对着周琼施展望气之术后,另一只并未拿糕点的手便在袖间两指一并,直到指尖青芒隐现罢了,沈长青才吃完整块酥饼,浅笑着开口道:“琼亲王自谦了,这酥饼没什么不好,确实咸香诱人。所谓当局者迷,亲王不妨自己也再吃一块试试?”

周琼闻言微微一怔,那边周粥如获大赦,只想赶紧把这盘麻烦的东西解决掉,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小姨你自己做的也得吃一块啊。”

“好……”周琼回过神来,也从盘里捻起一块送入口中,随即瞳孔微缩,始终挂在唇边的笑意也有了片刻不太自然的凝滞。

周粥迫不及待地把问题抛回给她:“怎么样?”

“沈侍君说得对。这酥饼的配方与做法,臣之前已经改进过多次,今日送入宫来的这份在做时又临时调整了些,时间仓促,臣自己其实也还没试过……没想到比上一次做出来的好吃许多。”所有的惊疑都好似海市蜃楼,本就并不真切,眨眼间便已在周琼的面上寻不到任何踪迹。

“其实小姨不用那么辛苦,朕小时候是贪嘴,但现在长大了,忙于政事,对吃食也没那么讲究了。”周粥见总算糊弄过去,又趁热打铁地杜绝后患,“以后小姨再入宫,可别劳心伤神,带这带那的了——否则朕就不敢再找你进宫了。”

“陛下是长大了,会心疼人了。臣遵命便是。”闻言,周琼似欣慰地一叹,极自然地应下就转移了话题,颇为忧心地望着自己这个外甥女,“倒是陛下也莫要太操劳。此番看来,面色似乎不如之前……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周粥不由蹙了蹙眉:“小姨可听说了崇州大案?”

“确有耳闻,不过都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具体内情却也不——”

谁知周琼话意未完,沈长青竟突然起身,出言打断:“周——陛下,政事不便听,先走了。”

他是何时有的这种自觉?前日不还在她寝殿内室听得大大方方吗?再说了,所谓的后宫不得干政,早在两三百年前就已没人当回事了。后宫里同时兼任前廷要务,辅佐帝王者不在少数,甚至不乏青史留名的典范。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只是心中虽感诧异,周粥也没打算留沈长青听些他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便点头许了。

沈长青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走时的步子很快,更是把周琼完全当做了空气,别说一声像样的告退了,连个眼神都欠奉。

“后宫中能像沈侍君这样为人处世的还真不多。”

“小姨莫怪。他就这脾气,不懂与人来往。”

“但看陛下是十分中意他这脾气了——”周琼掩唇一笑。

“哎,小姨别调侃朕了。还是说回崇州案吧,要说崇州与小姨的封地临近,不知小姨对那一带的山匪势力了解多少……”

之后,两人看似聊了许多,但也多是围绕匪患这类不算太过敏感的话题,就案件本身,周琼十分谨慎,未置一词评断,一如她惯常所表现出的那样,对封地之外的政事一概避嫌。

倒是那盘咸酥饼中的最后一块,两人谁都没去吃,末了自然又重新给收回食盒中,被周琼带回了京郊别院。

“王爷,可是不顺利?”

跟在她一道入宫的王府掌事女官碧水,一将周琼搀回书房,将门一关,便忧心地问道。

周琼早已敛了所有笑意,面色冷凝地用下颌一指她手中食盒,冷声道:“你自己尝尝,你准备的好东西。”

碧水愣了愣,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将食盒搁到几上,打开,见一盘酥饼只剩下一块,拿起来一尝,脸色大变,急急将只咬了个小角的酥饼放回盘中,把食盒上层整个取下,下层竟还藏着盘一模一样的点心!

她又取了这盘中的酥饼咬下去——

“这不可能——奴婢是亲手将甜口的放在了上面,咸的在下备用,怎、怎么会两盘都是咸的……”碧水惊惶之下,毫不吝惜自己的膝盖,“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急道,“请王爷责罚!”

“哼,本王也觉得怪了。”周琼唇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手上却是做了个叫她起身的动作。

前几日宫中眼线送出消息,怀疑天子正在逐渐丧失味觉。周琼这才想用这一盘酥饼聊作试探。甜口在上,却将其说成咸的,若是线报有误,周粥一吃便会诧异,那么她就可用下层的酥饼做掩饰,只道来时怕周粥不喜,还是备了甜口的,不慎放混了。

可要是周粥吃不出来,那便是坐实了线报,周琼只消帮着一起把一盘子都吃光,那么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用这盘糕点试探过什么。

至于在场若有旁人的情形,周琼自然也考虑到了。就譬如今日这般,周粥顺着她夸赞糕点咸香,但旁人一吃便会察觉是甜酥饼,那么周琼就会也跟着尝一块,然后用差不多的说辞取出下层那盘酥饼,只说装盘的下人粗心,混进了一两块甜的在盘中,也可以四两拨千斤地化解疑虑。

毕竟在她的外甥女心目中,周琼一直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小姨。

“奴婢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碧水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早听闻那沈长青有些异于常人的古怪,或许真有两把刷子也不一定。”周琼目光生寒,嗤了一声,“倒是本王之前大意了,还道是个来历不明、贪慕荣华的祸水,若能搅得后宫不宁,令陛下与唐中丞等人失和也算有利,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碧水闻言,一脸气恨:“当初充盈后宫,小侍郎中有不少家族向着您的人。都怪姓唐的太过善妒,把持着后宫,竟没让任何一个有近身皇上的机会,否则——”

“罢了。”周琼手一抬,没让她继续往下说,有些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轻笑,“其实消息是真如何,是假如何?试出来如何,试不出又如何?”

当年她心存一丝侥幸与善意,选择了等,等来的却是皇太女大病痊愈。现在,她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是,王爷要做成的事,谁都拦不住。”碧水会意,忙上前给她捏肩。

周琼霍地睁眼,似笑非笑地问:“本王做什么了吗?”

“奴婢失言。王爷什么都没做,”碧水心下一惊,但还是凭着多年来对这位主子捉摸不定的脾气的些许了解,强笑道,“一切都是天意……”

“说得好。”

细眉微挑,周琼复又阖目,指尖似是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叩、叩、叩”,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另一边,送走小姨后的周粥将手里才看了一半的奏折一合,起身出了御书房。

细想之下,周粥觉得沈长青之前走时的状态很不对劲,额角似乎还渗出了薄汗,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匆匆忙忙地离开,和平日里不耐烦地走人,是有区别的。

心中止不住担心,这奏折便也看不下去了。等周粥赶去青月殿,前前后后让殿内伺候的宫人找了一圈,却不见沈长青踪影。

“陛下恕罪……沈侍君他、他平时就不太露面,行踪不定的。除非是特意交代过,否则奴才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更不晓得他回没回来,又去了哪儿……”青月殿的领班太监是越说越没底气,末了就声如蚊蚋,不可闻了。

周粥也没理由责难他,毕竟沈长青若施展起传送术与瞬移之法,那确实是有些“神出鬼没”。

“罢了。你就在这儿守着,若他回来了就立刻找人通报于朕。”周粥挥退如获大赦的领班太监,叫过小灯子,打算让他去传个话,让燕无二把侍卫们都撒出去四处找找。

谁知还没开口,一个小侍卫就大老远急匆匆跑了过来:“陛下!陛下,不好了——”

“谁不好了?”周粥一听这个句式,就太阳穴发紧。

“燕统领不好了!他、他他突然失心疯了!”小侍卫急得犯了结巴,“你您您,快去看看吧!”

周粥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即二话没说,摆驾了燕鸣殿。只见前院里围着一众看起来都不敢上前的侍卫,处在院子中央的,正是得了失心疯的燕无二。

“这里我顶住!快送陛下离开——”

还没到近前呢,周粥就被燕无二的一声暴喝吓了一跳。

他不要命似的耍着那中邪刀法,仿佛面前正有千军万马将他团团围住,每一下挥刀都带起一阵劲风,旁边的假山已经有被削矮一截的了。

“阿燕?”周粥被侍卫们护着,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出声唤他,又拿手在他视线所及的位置挥了挥,对方都毫无反应,仍旧兀自上演着孤胆英雄为掩护天子离开,只身勇对无数杀手的戏码。

偶尔他还会五官一皱,仿佛是有血喷溅到了他的脸上。

那一脸的壮烈。周粥想笑,又得憋住了,严肃地问旁边的侍卫:“刚才谁和他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一个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突然如此。”

“陛下,是属下三个。”有三个侍卫越众而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才由中间那个年长些地回道,“我们是交班儿下来找燕统领复命的。大老远看到燕统领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刀,我们怕又被统领捉去对练,就没立刻上前打招呼,结果就是这么犹豫了一下,燕统领就忽然疯了……”

“在那之前就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周粥扶额,觉得这说了等于没说。

左边站着的那个年轻侍卫闻言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这么一说,属下好像……好像看到了一个青影闪过去,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你们看见了吗?”他说完,还问右边两人。结果两边两人齐齐摇头,一脸迷茫。

青影?周粥心里有数了,这约莫不是什么失心疯,而是沈长青朝燕无二身上招呼了什么幻术。

但也奇了,虽然他们往日有冤,但近日无仇啊,沈长青怎么会突然什么缘由都没有,就直接施术整人呢?这可不像他自矜的作风。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尽快找到沈长青,让他收了幻术。

“你们留几个人在这里守着他,别让他不小心伤了自己,剩下的人——”

“燕统领!燕统领,不好了——”

吩咐再度被熟悉的句式打断,周粥无语地转头看向院外,是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快到跟前时,直接腿一软,“哎呦”一声摔跪在地。

“朕已经知道燕统领他不好了。”周粥没好气,使了个眼色让旁边的侍卫把人扶起来。

谁知那小太监刚才原来压根没注意周粥在这儿,忽然听到天子发话,膝盖一软又跪下去了:“奴才该死!不知陛下在此,冲撞了陛——”

周粥打断他:“你怎么知道燕无二出事了?”

“哎?燕统领出事了吗?奴才还想来找他救命呢!”小太监话还没说清楚,忽地脸色一变,若有所感地转头往后看去,整个嗓音都变了调,带着崩溃的哭腔,“妈呀,百里大人又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