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质询会后,雅克夫斯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身正装扒下来,好像上面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翻到角落的一个酒瓶,拧开盖子,灌了两口,心里想那孩子看着有点面熟……他动作僵在那里,突然意识到那是谁。

那是老明科夫的儿子。

他脑袋空白了几秒,突然冲到卫生间,狠狠吐了一番。

他知道那里经历的事只是大脑反应,他没有摄入什么东西,但这一刻就是几乎把胃都吐出来了。

他又干呕了半天,才离开卫生间,又去拿柜子上叫不出名字的半瓶酒,可是手抖得太厉害,半天没送到嘴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明科夫时的样子,当时他想,这孩子疯了,但愿我不要活到他掌权的时刻。

刚才看到他时,他想他是不是权贵们的玩物。

但他才不是,他就是个灾难。

耳机里有信息进来,说夏天的治疗会在一个小时内结束,要他看一下媒体的简报时,雅克夫斯基的脑子还在这件事里出不来。

他一直不觉得映空湖的事会太难查,沉一座湖不是件小事,需要最顶尖的技术和核心代码,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并不多。

警方查到现在毫无结果,所以他一直觉得是哪个权贵人物搞的——那种人就算惹出麻烦,他所属的群体也不会放给外界处置。

他们……他又觉得想吐,于是喝了两口酒压下去。他刚吐过,烈酒到了胃里像刀子似的,让他感觉好了一点。

他把画面转接到主屏幕上。

夏日火焰——现在改名叫反抗军官网了,真他妈理直气壮——全在聊第三赛场的事。网站上说从安小银出事开始,夏天就把整场赛事拖进了混乱中。他们不明白,雅克夫斯基想,规划中的军火库势力划分、复仇者、飞艇……并不是没有用上。

夏天把所有的计划都踩在了脚下。这个,就是计划的用处。

他又盯着夏天加冕时的视频看,如同上瘾一般。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放中,他注意到他身边黑暗中的白敬安。

那人的目光扫过遍地尸骸,灰瞳深不见底,正在思考和观察,其中有他看不透的凛冽夜色。之前保镖试图举枪时,此人没有动作,仿佛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就这样看着它发生。

夏天加冕的光映在他眼中,像枪火致命的反光。他很确定,这个人比他所有粉丝想象的更血腥,更愤怒。更加的悲伤。

如果他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待从医疗舱醒来,很快便会知道他们掀起的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又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然后做出判断。

白敬安在看新闻。

上城的粉丝们朝圣一般向映空湖沉没的地方聚集,几个台都在播特别节目。

新闻上说,上城和下城的阳光连成了一片,映空湖不再是权贵专属,它归于所有信徒,所有人都该至此朝拜。只不过阳光和神迹都是限量供给,这要是得花钱的。

浮空城上,被这场盛大加冕和坠落激发了内心狂热——他们觉得找到了信仰——的人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前往“神殿海”朝圣。

于是现在主城的酒店个个爆满,天天都在塞车。电视台把塞车也当成盛事宣扬,城市广告几乎全被粉丝包了,一片狂欢节顶峰的氛围。

下城很多人赶往此地,划着船——大部分是门板和杂物扎成的筏子——观看阳光,但上城人可用不着。

只是他们的表情同样仿佛为此而来,他们被什么迷花了眼,已经完全无法思考。

在第四轮里,策划组为了收视率干出那种恶心事,他们无法不去反抗,可这“命运之神”想要的却只是顺着他们的反抗大造声势,多赚点钱。

在这地方,你所有的愤怒、痛苦和死亡,都只会化为漫天钞票。

白敬安看着“天穹”之下,在那里,阳光照在水面,灿烂开阔,一望无际。

据说下城很多人决定在这里定居——水总会退去的——白林的故乡到了现在,再一次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镜头里,那片他再也记不起来的黑暗惨烈的世界,变成了一座阳光灿烂的海。好像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水与阳光覆盖了伤口,如同神迹。

这座空中之城不断说着什么“黑暗中唯一的光”、“一生都在等待的救赎”,说映空湖遗迹是“永恒之地”,但这和以前的粉丝活动没有任何不同——只是过去分散点,这次很集中而已。

夏天来上城不到一年,他们已经知道所有“他受过的罪”,他生命中怎么也救不回来的人,他的决定,他煎熬中的每一秒……他们习惯了快进快出,在酒里加料,宣布一切事情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哪知道什么永恒。

上城最终有一天会把那里封起来的,他心想,等他们新鲜劲儿过了。或是夏天死了。

他静默地看着,全息影像里,水面的灿烂丝毫没有反射到他眼中,映入他眼中的仍是那片漆黑血淋淋的下城,那么多血,再多的水也洗不干净。

白敬安这么看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转头去看夏天。

夏天正盘腿坐在病床上,接入虚拟画面,白敬安直接切进了他的终端。

两人都刚从治疗舱里出来——艾利克和韦希还没结束治疗——要是上一轮,立马就得出去接受采访。不过现在周围的人毕恭毕敬,白敬安出来时,刚开口要找夏天,负责的医生就专门跑来跟他说,夏天的治疗一小时后结束,如果他想要,会给他们安排同一间病房。

这会儿他俩窝在房间里刷手机,也没人来催,好像他们真的一句话就让这间屋子变成了私人场所。

——当然这和灰田的车子堵在路上了也大有关系。

夏天正在战神殿中。

映空湖这种超大型祭品改变了神殿格局,这里本来一片大漠风光,现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水域。不过依然空旷而荒凉,仿佛来自时间深处,超越流行与喧嚣,永远坐落与此。

现在,夕阳西沉,映在水面上,碎金闪烁,水下全是尸骨。

夏天正低头看尸体。

蜜糖阁的七个人整齐排列,安格在右手边,比赛结束后当晚就死了——简直是众人争抢的热门猎物——尸体出现在神殿里。

他在看的是另一具死尸。

白敬安把夏天的权限分过来,看他正在看的东西。

这时他才发现他知道这个人,夏天提过。此人叫森兰,N21地方行政长官的儿子,害死他姐姐,杀过他的朋友,毁了他的一切,却说得好像只是个游戏。

视频里,他生前长着一张薄情阴冷的脸,总是似笑非笑,夏天说他老摆出一副看透世情的架式。

现在,他的尸体在神殿中,此前经过了一场极为漫长和可怕的虐杀,超过二十四小时,极度细致,目标明确,没完没了——为了保证他挺过去,中间还进行了几次治疗。

除了森兰以外,旁边还有他父亲,整个保安队的尸体也都在,排放整齐以待战神检阅。

夏天伸手关掉视频,冷着脸看那堆尸体。

“我一直不知道是哪招惹他了。”夏天说,“他老他妈摆出一副‘我高贵的想法不是你这种愚钝头脑所能理解’的架式,我总是想,我杀他之前一定要问明白。”

他笑了一声,讥诮又有点神经质,然后弹出一个全息屏。

森兰的图像显现出来,在一间酷似监狱的小屋子里,满脸恐惧,被酷刑摧残得不成人样。

“我不知道,我总说得好像知道,但——”他哀求,疼痛尖锐而嘶哑,“我……我有一次开车路过落阳街,看到他在跟人说话,笑得很开心,我心里想,我……不喜欢他笑的样子,这破地方不该有人那么笑!我也没有别的事干,所以就想——”

夏天伸手关掉视频。

“他每天去牢里看我……一个星期。”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停地说,他想要让我痛苦,要我恳求,说我必须得哭出来。有时候他从宴会上喝醉了,穿着礼服就过来了,好像这对他有什么重大意义!”

他瞪着水面,白敬安把手按在他手腕上,他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不是他爸想调回上城,非要把我送上来,我活不过第七天。他……一直在笑……”夏天说,“现在他说,他就是不喜欢我笑的样子,然后正好他妈的没事!”

白敬安按着他的手无意识收紧,觉得自己也有点发抖。

他想起那个人盯着镜头,说起夏天时的样子,满脸疯狂,神智不清……有股疯子般的执拗。

从献祭记录上看,森兰还把所有折磨的视频全留下来,没事拿出来欣赏……所以那位献祭者才能把所有的花样都试了一遍。

白敬安查了一下,发现他连惩罚芯片的部分都没有略过。

那可不是随便就能在网上买到的东西,而且还有人给他做手术。这绝对不是一般的权势。

这人肯定查看了森兰所有的视频,每一帧都没放过,还仔细研究过,才能想象出这样的行刑方式——而且变本加厉,以难以想象的细致,加入了充分的个人创造。

但又不像是觉得有趣,只是觉得森兰应该受这个罪。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这段视频只向夏天开放,也就是说,只有“战神”登陆才能看……白敬安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立刻去查看了一下隐私权限,确定没人在盯着他们。

并没有,只是呈现给夏天。但那种寒意仍然挥之不去。

虽然这是位“献祭者”,但在那股子用刑和折磨的专注里,白敬安能感到和森兰相似的东西。

所有的刑罚中,都透出一股极度空虚、于是可怕至极的执着。

白敬安伸手把视野切出去,他们又回到了风景优美的神殿之中。

这里空旷无垠,战神像立于水上,脚边长着青苔和低矮的水生植物,乍看上去一片生机。但俯首下望,却又有无以计数的骸骨在它脚下堆积,深不见底。

他知道无以计数的人此刻正在线上,看着水下累累尸骨。在虚拟视野中,祭品们不断重复死亡和腐朽的过程,像是冒犯了神明,落入地狱受刑的灵魂。

不管听了多少造神营销的理论,白敬安都一直觉得这些人是疯了。

这么一大片无所依归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