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豆据说是从国外传过来的呢,可以栽三茬,早春二月份,秋天八月,入冬十月以后,庄民国去岁就想种的,开大车的司机刘春华说没有种子,让他开年过后,庄民国这才去拿的,这两包种子还不到巴掌大,花了他四块钱。

陈夏花捧着两包金贵的种子,跟看金子一样:“这么贵呢,要是没种成怎么办?”

庄民国早就想好了:“咱们这里天气比那些冷的地方好不少,菜地又有竹墙挡着,种这些下去的时候再洒些草木灰铺上去。”

要是没有这道竹墙,他们菜地里头的东西早就叫人发现了。

庄民国要种菜的时候第一个做的就是花了一个下午把竹墙给安上。

草木灰在乡下是个宝,日常用在田间地头沤肥,铺在土上,还能起到一层防护的作用,陈夏花听他说得有谱,心里也放心了,先把菜种放回柜子里,“行,等再收两回就开一些地出来种,我去烧饭去。”

这个天儿冷,庄玉林照旧在院子里写作业搬回了堂屋里。

庄玉春也有自己的笔和本子,他哥哥给他布置的作业,在第一个空格上写了个2,让他照着抄,没人管,庄玉春拿着笔就把作业本画成了个花猫来。

他还拿给他哥哥看呢,举着自己的作业本:“哥哥,好看吗?”

庄玉林只看了一眼,很违心:“好看。”

邱老师说了,不能歧视任何一个学生,聪明学生不应该歧视笨学生。

笨鸟也会飞的。

庄玉春高高兴兴又拿着画。

他的作业本就一个,正面画完了就画反面,两面都画完了,还可以继续画,家里目前还没打算给没读书的小娃买第二个作业本。

夜的吃的是玉米饼子,庄玉林喜欢的炖干豆角,青菜汤,玉米面用小磨又过了一遍,细得很,吃起来香甜可口,没有半点粗糙,庄民国给隔壁老两口捡了两个,端进他们房里去的。

他去的时候,大房也早就吃过饭了,庄民国递了过去叫他们趁热吃了,见他娘向婆子脸上愁眉苦脸的,随口猜了个:“我爹药不够了?”

“那倒不是。”向婆子两个也习惯他隔三茬五就送回吃的来,一边吃,向婆子还叹了口气,“后天你刘三婶家不是要办喜事吗,专门来请了我们去吃酒。”

刘三婶这是要跟他们庄家做对比呢。

庄民国兄弟两个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大媳妇刘春枝背了个包就来了,送亲的喝了碗糖水就走了,二媳妇陈夏花进门时,家里的日子好过些,向婆子端了两碗菜出来给送亲客吃的。

不是向婆子偏心,而是这年月就这样,大媳妇刘春枝是六几年进的门,陈夏花是过了七零年才过的门,中间差了好些年,家里的日子肯定是要比刘春枝刚进门的时候好上些。

刘春枝就因为这两碗菜一直觉得不公平。

刘三婶家可是提前说了,要请他们去吃酒席呢,要在村里摆十桌。

“去就去,都去吃顿好的。”

向婆子哪里不懂的,她扭了半天,手指在裤腿上点了又点,声音小得很,“要给礼钱。”

哪有白吃酒席的?

庄民国到口的“送五毛钱”的话一下顿住。

老两口身上是有钱的,逢年过节儿女给的,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卖东西换来的,上回三妹还还了二十回来呢。

没被偷没被抢的,还送不出礼钱来,这钱哪儿去了?庄民国都不用想的,“我这嫂子又把你们钱给拿了?”

向婆子低低叹了口:“说是她娘家妈得了病,要凑钱。”

刘家那老婆子上辈子活了七老八十呢,没生几场大病小病的。

刘家几个儿女被人家问及有没有秘方,各个神气得很,夸自己,“照顾有方”呢。

哪里是得了病,只是借这个理由从爹娘手里把钱哄了出去。

怕两个老的再把钱借给了别的儿女。

生怕他们占了一分钱的便宜。

“你们跟大哥是一家,哪有他们不送礼叫你们送的。”

小时候他跟大哥是兄弟。

长大了他就跟父母兄弟是两家人了。

都是姓庄,庄民国吃酒吃席就要单独送礼了。

出了门,大嫂刘春枝端着一盆衣裳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小叔又给送吃的来了。”

庄民国“嗯”了声,在大嫂刘春枝脸上看了好一会。

人家短视频上说了,现代女人是化了妆才有前后两副面孔,现在的妇人可没几个化妆的,还这样“前后不一”,就不是靠“化妆”了,而是靠“演技”了。

庄民国在大房多待了会,到家的时候房里昏黄的灯闪闪跳着,陈夏花把两个儿子已经洗了手脚抱到床上去了,兄弟两个在床上打闹,陈夏花坐在镜子前梳了头就要上床,庄民国把人喊住:“不擦脸了?”

年前他花钱从别人手里换了一张票才买了一盒“百雀羚”呢。

过年置办年货,有人缺钱,有人缺票,就催生出了换票。

陈夏花舍不得擦,大冬天冷飕飕的刮脸她才擦上一点,现在还有大半盒呢,她听庄民国的话,又拿了盒子抠了一点点擦在脸上,“我觉得这个天儿都热起来了,用不着擦了。”

分明是舍不得。

庄民国郑重得很:“擦,每天都擦。”

女人不比较?

上辈子陈夏花就被人说她比大嫂刘春枝“催老”。

第20章

初九是刘大壮结婚,一大早刘三婶就请了不少村里的妇人去帮忙。

到庄家,没请他们去搭手,只说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来吃酒,都是一个村的,空着手都没事。”

怕他们出不起礼钱呢。

庄民国上午没去做工,陈夏花领了小二玉春去发玉米芽子,庄民国把大儿玉林送到学校回家换了身最差的衣裳就上山捡柴火去了。

他们两口子都不是懒的,除了上工、菜地,就是去山里捡柴火,现在家里柴火是不缺的,但做惯了,还是想多捡些来攒着,柴火每天都要用,只烧不捡,用不了多久就没了。

都在做工,山上没人捡柴火,庄民国手快,赶在中午前就捡了七八捆,回去换了身衣裳,抹了两把脸,洗了手就去陈夏花被分到的地里。

小二庄玉春撅着屁股在玩泥巴呢,一身衣裳上脏得很,全是他在地上滚过的,头发里都沾了土。

分一起的妇人们见天天陈夏花都带着儿子出门做工,不像是要回娘家去的模样,对她有了两分好脸色。

说起刘大壮家,谁不羡慕的:“以后我家儿子要是结婚,能给我娶个工人回来,那可就是烧了高香了。”

刘家这个工人家庭今天请了好几位妇人去帮忙,妇人们一进去灶房,见到什么呢?见到那灶房案上摆着数只鸡鸭鱼,全是硬菜,人家工人母亲刘三婶说了,体谅村民们不容易,平日吃不上一口肉,这回啊敞开肚皮吃,一桌各上半碗鸡鸭鱼,再添两个素菜,一桌上就是五个菜。

“你家儿子结婚,能整三个硬菜?”旁边的笑话。

说话的没好气:“怎么不能,要是我儿子能给我家娶个工人回来,以后成了工人家庭,我就是借钱也给办了。”

刘三婶这么风光不就是家里出了个当工人的儿子吗。

如今刘家就是“双职工”家庭了。

进了刘家灶房的妇人一出来就把刘家的风光说了,灶房里头的,还有堂屋里摆着的新搪瓷盆,一对大红牡丹囍字水壶,女方的嫁妆都送过来了,脚盆,桌子、柜子。

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结婚最体面的东西都有。他们整个红太阳大队,刘家都是风光人物,就这一摊结婚酒,后头好几年怕都没人比得上。

陈夏花埋头苦干,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事,她也不掺和她们说笑,只不时抬眼看看小儿子。

庄民国把小二玉春一身土给拍了,接了陈夏花的活计,两个人干活比一个人快,陈夏花本来就是麻利人,两个人没一会就把陈夏花的活计干完了。

“婶子你们忙,我们先走了。”陈夏花拿着工具,庄民国就把在草地上玩泥巴的小儿子抱着走了。

一家三口,除了在读书的老大,整整齐齐。

“你们别说,这庄家穷是穷,但家里都不是懒的,这庄家男人还懂得体贴人呢,我们家的,别说来帮忙做事,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这庄民国之前可是还要烧饭给两个小的吃。”

“是勤快。”

都承认勤快,也都觉得这样的男人疼人。

但有什么用?

再勤快再疼人,也架不住庄家穷啊。

过日子,还是得选吃得上饱饭的人家。

到了家,庄民国把锅里的温水端了出来,让他们母子两个洗洗,陈夏花拿了灰在手上搓了两把,把泥给洗了,小二玉春一身全是,洗了手,手臂上还有,擦了鞋,里边脚上还有,庄民国只得把他抱进了屋里,重新打了水给他洗了个澡才洗干净。

那一身脏泥的衣服收进盆里洗了,让小花猫去找他的勤快妈妈去。

陈夏花闲不住,庄民国给小二玉春洗澡,她就坐在院子里编篓子,平常这时候都是在灶房烧饭的,玉春先跑了一趟灶房,见没人,又迈着小腿跑了出来,见了陈夏花,还扒着堂屋的门上朝她喊:“妈妈,饭饭?”

陈夏花朝他招了招手,等他过来,在他面前亲手给编了个竹蜻蜓给他,“我们中午去吃酒,不在家里吃饭。”

“哦。”庄玉春压根不懂什么叫吃酒。

庄民国把他的衣裳洗了拿出来晾在院子后边,往刘三婶家那边看了看:“都这会儿了,怎么没见烟囱里带烟儿的。”

陈夏花跟着看了眼,摇头:“不知道呢。”

“你也别编了,先歇会,家里的篓子够用了。”庄民国从家里拿了两块饼干,年前三妹回娘家送的,县里国营食品厂出品的营养饼干,姜辰弄出来的,庄秋往两个哥哥家各提了一盒来,偶尔拿两块给玉林他们兄弟两个垫垫肚子。

庄民国给了小二玉春一块,又拿了一块给陈夏花。

小二捧着饼干慢慢啃,陈夏花推诿:“我不吃,你吃。”

“我不喜欢吃。”

瞎说。

开盒子的时候陈夏花吃了一回,这饼干香得很,是用面粉做的,弄得焦香焦香的,吃一回能惦记上半年了,哪有人不喜欢吃的。

他上回就只分给了他们,自己没吃。

“你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这句话一说出来,庄民国就抬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陈夏花太老实,在娘家听爹娘话,在婆家听男人话,说好听点叫老实,说难听点就叫木讷了,在家里,都是庄民国说,她做,这还是头一回拒绝庄民国说的话。

庄民国觉得有些新奇、惊讶,又忍不住心里生出暖意。

人啊,只要有了敢想的念头,就跟走路一样,只要有勇气跨过了第一步,就能稳稳的落下第二步,第三步。

他是欣慰陈夏花敢说敢拒绝的。

不过他也没说谎,“你吃,我是真的不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