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抱睡不着。”

“可我要去上朝。”

“……那早点回来。”说完还是没撒手。

“秦傕,你再不放我动手了。”

“放放放……”他立刻就把手松开了,滚回床上躺着了。

卫子楠看看越来越黏糊的他,无奈摇摇头,对镜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裳,快步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朝宫门而去。

却是就在她刚出门的时候,坐在床上打瞌睡的秦傕突然站了起来,眸光清亮,兀自低语:“不抱真的睡不着呀,夫人。”

继而不满足的笑了笑,只穿着中衣,推开房门迎来一股醒人瞌睡的凉风。看看还未亮的天,又感慨一句:“夫人真是辛苦。”

他方话毕,从屋顶跃下一名黑衣人,抱拳半跪在他面前:“属下见过王爷。”

“嗯。”秦傕不曾瞥他,只打着哈欠问,“要你办的事,都办好了?”

“回王爷,属下已在木大人饮食中下了巴豆,今早已见他跑了三趟茅厕,并着人告假,今日必然上不了朝了。”

“嗯,下去吧。”秦傕伸了个懒腰,抬头往了眼深蓝色的天,露出清浅一笑,关上房门,在一室安静中自言自语,“木永忠这老不死今天上不了朝,为夫已为你除了一大阻碍,剩下的就看夫人自己的了。”

天蒙蒙亮,百官入朝已等候多时,今日还未开朝,殿上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

所谓大事,便是大昭立国以来,将有一女子登上朝堂,以大将军的身份,位列太尉之下。对于老旧一派来说,女子参政乃是大忌,不论多大功绩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封了赏了也就罢了,还想上朝?开什么玩笑。

然则对于另一部分较为宽容的文官来说,倒也不反对,只是怎敢在前辈面前暴露想法,非要去争也没意思。至于武官么,大多信奉实力,大将军打了胜仗,谁敢不服气!女子男子又如何,打赢了就是本事。

老一派本以言官木永忠为首,其次乃是大儒侯立,反对女子入朝者大多指望着这两位站出来说话。

木大人府邸离皇宫最近,平日必是早早来朝。但今天等了又等,不见他出现,眼看着卫子楠就要上朝来了,领军人物居然传来消息说腹泻不止,这可如何是好……

倒不是说别人不行,只是木永忠名声最盛,德高望重,说起话来底气也足,把这位妄想登上朝堂的女子说退应是轻而易举。

而侯立,到底是缺了点声望。

卫子楠前脚跨进聚安殿时,已经强烈地感觉出了这种分化。

“哎哟,大将军到了!”一看她现身,武将们几乎是立刻晶亮了眼睛,上来躬身行礼,一个个服服气气,尤以她卫家在朝任职的宗亲最为喜气。

她飞快地扫了几眼,把笑容挂在脸上。

站在武官首位的太尉,并无太明显的排斥,也不十分热情,只朝这边看了看,冲她点了个头便转身与别人说话去了。卫子楠心头清楚,太尉素来瞧不起女人,大概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终于一睹大将军的风采了,您这几个月来闭门不出,军中也不来视察,我们都还担心将军的伤反复了。今日一见,原来是白担心了。”一位曾一起抗敌的齐姓将军,笑言道,满脸真诚,最是健谈。

她回以轻笑,解释道:“兵权已交,陛下未让我代为领兵,我怎好越俎代庖。因是没事可做,伤才养得快不是。”

“瞧瞧,大将军还学会笑了呢!嘿,我在军中几年,就从没见过将军如此亲和。”

“要我说,嫁了人就是不一样!哈哈哈——”

“……”

与武官们说了一会儿,文官那边竟无人来打个招呼。她扫了眼顾琛,发现顾琛老神在在,谁也没有搭理,站着闭眼在休息。似乎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他才睁开眼朝这边略一颌首,动作十分轻微,不等她回应便又合上眼皮,再无其他。

这顾琛,是秦傕的人。除了顾琛还有哪些,她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今日要想站稳朝堂,恐怕还要靠秦傕的手下帮腔。

而秦傕,出于他的目的,肯定也会让她立足朝堂。

这界限……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根本就……唉,不说也罢。

三皇子站在文官首列,向她看来,点头一笑,颇为友好。两人心照不宣,并未交谈,只粗粗打个招呼便就作罢。

随着大监一声“陛下驾到——”,满朝文武大臣齐齐高呼“陛下大安”,皇帝龙行虎步而来,在龙椅上端端坐下。

“众爱卿起吧。”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监一语毕,往日必要热闹一阵的朝堂,竟哑然一片。皇帝勾了勾嘴角,瞥瞥站在太尉后面第一次上朝的恒王妃,目光一凛:“怎么,我大昭已经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了吗?”

大监徐旺顺着皇帝的意思问:“各位大人,难道无事启奏?”

侯立立马就被人戳了背,当即冒了一身虚汗——怎么这事儿就落他头上了,木永忠也病得太是时候了吧。有些话木永忠可以说,他来说却是效果不同。

眼下丞相和稀泥,太尉不开腔,御史大夫也装糊涂,就等着身为言官的自己出来打头阵。他要是敢退缩,回头还不被骂死。

“臣、臣有事起奏。”

“哦?”皇帝捋捋胡须,语气平平无甚诧异,“侯爱卿有何事启奏?”

“臣有一事,不得不说。”多少官员就等着他说下去呢,侯立感觉如有针芒扎在背后,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得为官,否则乱了纲常伦理,有违圣人教诲,不利国家长治久安。今恒王妃已嫁作皇家妇,且战乱已平,其又无才学致用,见识浅薄,焉能上朝为官。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恒王妃当功成身退,享尽清福才是。再者,恒王妃深得民心,若天下女子皆奉恒王妃为圭臬,效仿其行为,则世间大乱,家国不安。臣斗胆请求陛下,罢免恒王妃大将军一职。”

他方说完,数位大臣纷纷站出来,甚至包括丞相这样的领头人物,皆认为其说得在理,此起彼伏的附议声让武官这一列想插个嘴都插不了。

武官又多是嘴巴笨拙的,太尉不发话,摇摆不定者也就不敢吱声。毕竟这个大将军之位又不是非得恒王妃来坐,大家敬重她,可不一定会为了她强出头。

卫子楠心下凛然发笑,不予回应。皇帝的心思么,她猜想,必然是希望她留下的,借她在外的威名,重振铁甲雄狮,否则缺了主心骨,这面大旗决计竖不起来。况且,皇帝嗜权如命,一介女流领兵,没那等野心思,必比男子稳妥,相当叫他放心。

但在皇帝开口问她之前,她却还想再听听其他的声音。

“臣以为,大将军拼死为国,剿灭心腹大患高北一国,为我大昭开疆扩土,居功甚伟。其功绩非我等小将可以相比,却与开国诸将可堪一比,如今岂能拘泥于男女之别,令明珠蒙尘!”

先前第一个跟她打招呼的齐峰,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出头的。

侯立不等其他武官附和,便当仁不让抢过话头:“齐将军所言甚是,对立下这等战功之人,我等心服口服。然女子就是女子,自古以来女子祸国可在少数?”

意思就是,对,卫子楠很有本事,但我就是不服女子抛头露面抢人风头。

齐峰大怒,眼瞪如铜铃,指着侯立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好你个侯立,大将军浴血沙场之时,侯大人恐怕在府中与姬妾享乐吧。如今竟扣下一顶祸国的帽子,简直其心可诛!一个享清福,一个拿命拼,孰是孰非大家都有眼睛,老天爷也不是瞎的!”

他方说完,便有几人站出来附和,纷纷指证侯立府中姬妾众多,其人言行相悖,他口中的话不可听信。

卫子楠把他们一一记下,仔细琢磨着有哪几个会是秦傕的人。

侯立府中确有美妾,但还没荒唐到整日里和姬妾混在一起。可那些蛮横不讲理的武官站出来,乱扯一气说得跟真的似的,真相如何已非他能够澄清。

眼见侯立不行,丞相这只老狐狸难以继续装好人,不得不站出来了:“陛下,臣有话说。恒王妃任大将军乃是危难之时的非常办法,本就不该为官,如今战乱已平,当回归正道才是。人食五谷杂粮,天灾时也食树皮草根,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若赈灾得力有了粮吃,岂有再吃树皮的道理。同理,恒王妃如今也该功成身退,走回正途了。”

丞相之言颇有道理,卫子楠是临时顶替的,如今没了用,就该舍弃才对,毕竟她本就得了她不该得的东西。不是你的东西是,你还来抢,忒没有自知之明了。

丞相之言不仅有道理,还有份量,武官们这边本就不善舌战,纷纷偃旗息鼓,一是之间竟有丞相一语定乾坤的架势。

☆、第54章 朝堂之争(二)

丞相一句话堵得人不好发作。

齐峰敢怒不敢言,倒不是惧怕丞相,而是此话很有一番大道理,只能憋出一句:“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至于卫子楠,只是默默地把丞相划到了太子一系,依旧不急着为自己说话。

太子在朝中的声望果然够高,笼络人心的手段十分了得,怪不得皇帝非得抬三皇子出来与之相争。

齐峰这句话简直戳痛了皇帝的心,皇帝最怕人说他过河拆桥,当即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卫子楠的身上,却见她毫不慌乱,眉间平平不见褶皱,遂轻咳一声,正欲让她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听三皇子秦坤站出来有话要说。

“父皇,儿臣以为,如今高北初定,尚在安稳降民之时。且西南诸部落蠢蠢欲动,大有联合之势,已隐约成为气候。若此时朝廷罢免大将军,必缺少震慑,令夷族敢犯。为今之计,当保留恒王妃大将军之职,以为震慑。若日后四方皆定,再请恒王妃离朝不迟。想必恒王妃乃大义之人,断不会计较。”

他这话没有说死,给他自己留了后路,将来罢免与否还有缓冲之机。其实他的想法和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皇帝哪里又是真心想留卫子楠在朝,不过是看她目下还有用罢了。

这父子俩的心思,卫子楠自认是非常清楚的。父亲弥留之际,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全都给她分析了个透彻。她自己也不笨,哪会单纯的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三皇子帮她,无非是在给太子使绊子。如今太子尚在禁足之中,若他在场,今日太子一系必然拧成一股麻绳将她拖出朝堂。

可惜,太子不在,木永忠那老家伙也不在。

她隐隐发笑,没想到预料中的架吵得一点都不激烈。那木永忠没有来,只恐怕又是某人的手笔,她便不相信木永忠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这时候拉肚子。先前程氏病倒,大抵也是他干的吧。

三皇子此话一出,附议者众多,一时间卫子楠的去留成了太子与三皇子之间的竞争,先前还在观望的官员,但凡是在三皇子麾下,也都纷纷站出来说话。

皇帝似是赞同三皇子的说法,轻点了下头,终于满意了现在双方持平的局面,遂偏看向卫子楠:“恒王妃,你可有话要说?”

终于到她了。

卫子楠此时宠辱不惊,被点了名便上前一步,回话道:“回父皇,儿臣自问对我大昭无愧于心,更有资格身居大将军之位。但若儿臣执意要留将引起朝堂不稳,民心不向,儿臣愿即刻离去。是去是留,全凭父皇决断。”

皇帝蹙眉,龙颜微冷:“朕不也得听诸位肱骨之言,岂能专断。你便当真如此作想?”

“儿臣不敢让父皇为难,故而不愿辩驳。但,一日为人臣子,便当一日恪守本分,以兴我大昭为己任。今日过后,儿臣恐不能再履行己任,故而,有事起奏,不敢拖延。”

“哦?”皇帝浅淡一笑,“恒王妃所奏何事?”

卫子楠定了定,开口不疾不徐,每一字咬得清晰有力,透彻人心:“儿臣要弹劾一人。”

她要弹劾人?!没有听错吧!

百官之中顿时有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亦有人不惧反笑当她要闹笑话。

这位恒王妃,传说中不过是个软柿子,只能窝里横,要不把恒王管得服服贴贴,要不就是和太子妃母女斗争到底,最后在战场不让寸土而已。放到其他地方,其实是个好说话的主,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尤其不擅长口舌之争。且她班师回朝之后就上交兵权,火急火燎解决人生大事,难道不是个俗人女子么。

譬如那次接风宴,连场面话也不会说,别人问一句答一句。

这样的人,她居然要弹劾别人?

有人看笑话,有人胆子小,亦有反应快的,顿时心就凉了半截——这回怕是轻敌了。

“你要弹劾何人?”

卫子楠目不斜视,眼睛低垂依旧盯着地砖:“儿臣要弹劾的,是丞相王临王大人。”

一语毕,满朝哗然。

朝堂顿时如同一锅沸水,各官员交头接耳不知她闹的是哪出。弹劾丞相岂能是小事,这位居然张口就来,真当上朝是儿戏了不成!

不及丞相站出来,已有人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就发生质问而来:“恒王妃莫要把朝堂当儿戏,弹劾当朝丞相,空口白牙可不行!”

附和声此起彼伏。丞相斜眼瞥她,压根儿没当她是根儿葱,倒是三皇子晶亮了眼睛,只等她往下继续说。

皇帝在龙椅上,只是轻咳了一声,朝堂霎时又都安静下来:“恒王妃,你且说清楚,为何要弹劾丞相。”

她要弹劾丞相,并非一时兴起,归来的四个月里,她根本就不曾闲过。她需要的信息,某些人的把柄,都在很小心地搜集。只是苦了她,还要装成一个目光短浅,侧重后宅的人。不仅丞相,她还要弹劾木永忠呢,不过这老家伙今天不在,算他走运。

在一片质疑声中,卫子楠不慌不忙,并未因满朝质疑而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兹事体大,非一本奏折可以明说,故儿臣今日趁上朝之机特来明说,免得实情再度不达天听。丞相大人为国操劳近二十载,是我大昭中流砥柱,然听到的赞美多了便容易忘记本心,实在遗憾。时年高北之战中,有一押粮官乃是丞相妻弟,姓袁名固,因玩忽职守致使粮草被劫,我前线将士不得已分兵救援,死伤百余人。彼时仍是先父领军,按军规要斩了袁固,不料被丞相多番阻拦,劝说父亲大事化小。父亲却是不肯,随后向父皇上奏多次,请陛下杀鸡儆猴,保障前线有粮迎敌,却不想请愿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后来才知,奏折尽数被丞相拦截,不曾上报父皇。幸而此后再无粮草被劫的情况出现,否则大昭不敌,各位大人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议论女子是否可以为官。丞相大人包庇重犯,令我将士白白牺牲百余人,此乃一罪。”

丞相老脸比墨汁儿还黑,听卫子楠铿锵有力地历数他的罪状,想要辩解却碍于皇帝要听未敢阻拦。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

卫子楠继续说:“儿臣接管恒王府中馈之际,因核查田产庄园,偶尔得知恒王名下某一处庄子与丞相名下一处临近,故而稍有留意。后来,儿臣发现丞相庄子中住的皆是幼童,瞧着像是一家书院。然儿臣觉得奇怪,便着意查探一番,发现这些孩童竟都要卖给城中老鸨充作小倌,幕后主使乃是丞相大人的幼子李宽。不论这些幼童是否良籍,来自何方,我大昭官员□□已算重罪,更何况纵容私养小倌,做人口买卖!此乃二罪。”

朝中安静地能听见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不,还能听到抽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