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会听到有人说民乐不是一个严谨完整的体系,说她缺乏低音部,从编制上来讲是残缺的。但我倒觉得不然,每一件民族乐器,她们本身就蕴含了周容、气度、人世和四方,就像埙是巫术里的悲鸣,萧是书斋里的吟诵,笛是旷野里的清唱,管是院场里的哀欢;再像鼓是大将军的号令,钟是王公贵族的生气;又如琴是老者的苍凉,瑟是壮士的深挚,筝是青年的爽利,阮是文人的温厚;还如二胡是南国的温婉缠绵,京胡是北方的高亢激越,板胡是西部的嘹亮阔远,坠湖是中原的粗犷热烈……所谓编制体系,也不过是近代才有的舶来品,民族乐器不会囿于这种东西,她们可以在自己的设置中大放异彩。我也相信有一天,她们会声称着自己的所谓体系编制飞入海外的寻常百姓家,成就新的意义上的‘紫气东来’和‘新风西送’。”

在尹东涵的印象里,苏澄一直是个寡言谨言的存在,他能如此长篇大论,想必对民乐的那份热爱已经融到了他的骨子里,融进了面前坐着的,这个七尺之身中。

温润的苏公子好似是看出了尹东涵至于他愕然神色,讪讪地垂眸轻笑了下,又推了推镜框。

“所以,以后你是打算出国到海外宣扬民乐,还是留在国内,先在本土发展?”尹东涵也不想让苏澄尴尬,主动抛了话柄。

“我不打算出国,还是先在本土发展吧,要让我们自己先自信起来,毕竟现在还是有好多人也不太了解呢。”

苏澄舒了口气,思忖了片刻:“还有就是,海外……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怕我会失掉初心。”

一直和谐融洽的两个灵魂略略出了一寸分歧。

尹东涵在苏澄的后半句话音落后抬眼,耐心地待他将话说完才淡淡开口:

“其实初心这个东西,主要还是看人吧,我学钢琴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不少,也见了海外很多叹为观止的演奏,他们各有各的光点,但无一不给人一种热情友善的感觉。看他们在台上演出,不会让人有太强的距离感,感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演奏的是音乐本身。但其实更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台上总会有一种架子,好像表达的更多的是自己,带着华丽的辞藻,带着绚烂的光环,而不是朴素纯粹的音乐本身。我不太确定我们所说的初心是否是同一个意思,但就依我所想,初心什么的无关国界,因为音乐是普世的语言。如果有机会有条件的话,我还是更愿意走出去,去看看更盛大更深邃的世界。”

苏澄的笑意随着尹东涵不攻于起伏跌宕和华丽辞藻的言语而愈加展露,他听罢鼓掌:

“东涵兄,和你的交流真令我受益匪浅,你的思想澄望尘莫及,深感弗如远甚。”

“别这么客气,我只不过是说了我想说的……不过我们貌似是跑题了,还是想想演什么吧。”

尹东涵又正回身子,面对钢琴。

键琴盖上散放着几页简谱,他随手拿来翻看了一番:“要不你选首最近练的吧,我就给你当钢伴好了。”

尹东涵翻看谱子,还顺手将乱了顺序的页码排正。

“《行者》?这是古筝曲子?瞧我这孤陋寡闻的,我都没听说过。”

“东涵兄怎么这样讲,这是15年才有的新曲子,当然不如那些名曲知名度高。”

苏澄似乎每刻都挂着抹儒雅的浅笑,平缓的、珠圆玉润的音色让人如沐春风。

他抬眸,望了望尹东涵:“要不,我弹给你听?”

“好啊,那真是我的荣幸。”尹东涵速速将谱子整理好,正要帮苏澄支谱架。

“东涵兄,不用这么麻烦,谱子我背下来了。”

苏澄调整了调整凳子,上身挺直端坐在灯前,抬手拉亮了一侧的灯盏。微弱昏黄的灯光并不会为明烨的室内增辉几分。

“东涵兄,可以帮忙关下灯吗?”

“好。”

尹东涵走到门边,轻手关了灯。

清脆的塑料开关响过之后,琴房暗了下来,那盏昏黄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那光是从尹东涵背后照来的,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

尹东涵没转过身。

黑暗,昏黄,仿佛能让周遭在一瞬间变得寂静一般。

身后漾起一阵水波纹样的弦音,隐匿、飘渺……渐渐急促了起来,又像沙丘上干凛的、夹杂着沙土的风,纠缠在一起,又弱了下去。

尹东涵早就听闻苏澄在民乐部的专业能力可谓一骑绝尘,但如此有感染力的音乐,还是超了他的预期。

西域大漠,神秘遥远,风沙渐起……

——就像是被过境的风裹挟着到了沙漠的边缘,眼睑一开一合,就已然到了瀚海深处。

四下无物,迎面吹来的风缠绕在左右,一遍遍诉说着面前的荒芜。

身侧的灯从斜后方供着光亮,琴码的阴影朝向一致地落在筝面上,像是新月沙丘凹陷出的晦面。

苏澄平稳地递进着情绪。

鸣沙悠悠,恍恍惚惚,像梦境,像传说,起伏着的音乐,一唱三叹。

黄沙飞扬,驼队缓行……

视线拉远——一个迷失方向的苦行僧,在沙漠里爬行,在他很远的地方,有一堆骆驼商人向他走来。

商人们救了他。

声音在此刻婉转地截止。

尹东涵缓缓转过身。